一
驾车行驶在苍蓝的天空下,有落叶零零星星地飘下,或蹁跹,或荡漾,或摇曳,它们以各种任意的姿态肆意飘舞,不在乎是不是有人在看,也不考虑落地后就再也无法起舞的悲凉,只任凭清风缱绻,仿佛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舒展它们早已枯黄的身躯。在那条匆匆的路上,没有人会在意这些不起眼的落叶,只是偶尔刚好有一束阳光打在它们身上,便如金子般闪烁,最灿烂的烟花大概也不过如此,可为了观众而表演,为了绚烂而绚烂,烟花始终是少了那份洒脱和随意,瞬间绽放后注定留下一片寂寞,而苍蓝天空下的点点金光,留下的却是一片自由。
二
最近一到傍晚就开始下雨,阴沉里的淅淅沥沥将正在缩短的白昼缩得更短,起床后一眨眼便是黑暗。在日复一日的实验中,秋天早就悄然到来,英国即将进入黑暗和寒冷,伴随着实验带来的焦虑和痛苦,我终是无法喜欢上这个万物成熟,色彩斑斓的季节。
秋天一去,便是冬天,9点天亮,4点天黑。五彩缤纷的秋叶,漫山遍野的秋菊,无论是多么绚丽多彩,都将会在几场冷冽的秋雨后摇落殆尽,腐烂在阴湿的泥土里。
“有没有那么一种永远, 永远不改变,拥抱过的美丽都,再也不破碎”
一首《如烟》道尽了年轻时过于浪漫的愿望,知道不会实现却还是盼望着某种永恒的凝结。电脑前,实验室,KTV,清醒的,微醺的,朦胧的,暧昧的,宿醉的,在不同的场合和心情下听了无数遍同样的歌词,我渐渐明白了无论是多美的歌词,都无非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许诺,像空气里的气泡,一戳就破。
不喜欢秋天就是因为秋天里的总总迹象让我看到气泡随时都会被搓破的可能性,待树叶一落光,就只剩枯枝残木,多彩的世界瞬间变成一片黑白,那是死亡的颜色。就像人人都逃离死亡而拒绝直面它,我也一度拒绝成长,妄想着《不想长大》歌词里写的那样
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长大后世界就没童话。”
童话的世界永远都五彩缤纷,它才符合我对于生命意义过于美好的设想,但那些飞花落叶,最终都陷入一个又一个现实的泥淖。
科研是一条寂寞的路,实验做不出来,要么放弃,要么坚持,循规蹈矩,一步一步地在黑暗中探寻,永远都不知道自己选择的路是不是一条死路,只能凭着知识和直觉往前走,那过程是一场身心的煎熬。熬过去了,偶尔的成功就如同平淡生活中的一些小确幸,一场酣畅淋漓的聊天,一份陌生人的温暖,一抹秋雨间的阳光,于是便有了继续做下去,继续生活下去的动力。最近和朋友聊天,她与我诉说了在大城市里一个完全不同行业的心酸和无奈。生活,生存,无论是不是科研,都应该是差不多的,它逼着我们成长,成熟。
曾几何时,成长便成了我们这一代人永恒的主题。
三
《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中谈到了西方文化的两把刀,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精神和物质,二元对立,这本就是互相矛盾的东西,精神意味着永恒,而物质意味着有限—— 时间是无限的,生命是有限的。浪漫主义可以追溯到柏拉图,认为一切都以一个理想形式的存在,这是永恒的,不变的,毫无瑕疵的。古典主义可以追溯到德谟克利特,认为每一种事物都是由原子所组成的,整个世界的本质只是原子和虚空。原子不可分割,并不完全一样。在自然界中,每一件事的发生都有一个自然的原因,这个原因原本即存在于事物的本身。
成长之痛,大概就在于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的分裂。
浪漫主义用感性的视角看待一切,所有事物都美得没有瑕疵 —— 一辆摩托车代表着驰骋,自由,浪漫,一个人肯定充满善良,良知。古典主义用理性的视角看待一切,所有事物都有它内在的原理,因果,无需浪漫,无需完美,只需逻辑自洽。
从小衣食无忧的我们总是倾向于用浪漫主义的视角看待一切,因为它关乎美,能让我们身心愉悦。可最终戳破气泡的,却恰恰是古典主义冷酷的逻辑。我们不愿接受世界的恶,我们不愿接受自我的沦落,我们渴望将浪漫主义坚持到底。
在日益物质化的今天,理性的古典主义似乎有着绝对的优势,是一种更为功利而实用的态度。 于是成熟,在很多人的眼里就意味着事故和功利。可到了死亡的那一刻,所有的功利都无法继续,在有限的生命的最后,死亡将消解一切世俗的意义。金钱,名利,一切都带不走,在死的那一刻所有都目的和算计就全部停止。只有浪漫主义的美学思维给予的永恒的概念,才能绕过死亡,让意义延续。周国平曾说:
“许多人所谓的成熟,不过是被习俗磨去了棱角,变得世故而实际了。那不是成熟,而是精神的早衰和个性的消亡。真正的成熟,应当是独特个性的形成,真实自我的发现,精神上的结果和丰收。”
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大概也是一种抗争古典注意地召唤
正如罗伯特·M·波西格在书中感叹摩托车之美除了浪漫主义给予的意义,每一个元件——润滑系统,引擎系统,传代系统,都有序地互相运作也自带一种美感,我在学生物化学的时候,也曾无数次感叹造物主的伟大,如此精妙的原理,一环扣一环的途径,在热力学第二定理熵状态无限最大化的条件里,生命体努力地维持着一个暂时有序的整体,从单细胞生物到芸芸众生,世界丰富而精彩。自文艺复新开始,西方就在这条发现事物原理的路上一去不返,亚理斯多德思想在一千年的中世纪后重见曙光,从伽利略到牛顿,从笛卡尔到康德,启蒙运动轰轰烈烈地进行了三百年,西方文明一撅而起。
用一本《純粹理性批判》,康德将古典主义推向了高潮,看他那严密不可透风的逻辑崔嵬庄严,可由此而来的道德律又是如此地丑陋。
或许叔本华敏感地意识到了唯理主义的隐约不妥,于是就陷入了反面的极端——浪漫主义
“人生就是在痛苦和无聊这二者之间像钟摆一样摆来摆去:当你需要为生存而劳作时,你是痛苦的;当你的基本需求满足之后,你会感到无聊。”
尼采更是在抵抗中将浪漫主义推向了极致 —— 他化为酒神,化为超人,耗尽生命与之抗衡 —— 越是抗衡,理性和感性的鸿沟就越大,然后,他终于被撕裂,再也无法抵抗—— 他疯了,变成了他笔下真正的酒神, 肆意地拥抱每一个他看见的陌生人,直到死亡。
在荣格自传《回忆-梦-思考》中,他对尼采有过这样的评价。
‘尼采失去了其立脚的根基,原因就在于他除了他思想里的内心世界外便一无所有——应该说,他的内心世界拥有他要比他拥有前者更甚。他断了根并在大地的上空飘荡,因此他不得不采用虚夸和不现实的办法行事。但对我来说,这种不现实却是可怕的根源,因为说到底,我是以今生今世作宗旨的。无论我是如何执著或如何洋洋自得,我总是懂得,我正的一切,最终总是归结到我的这种现实的生活的。’
四
把自我的英文 (individual)拆开来,意思是不可(In)分割(divide)。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理性,感性,想要寻找所谓的自我,遍不可分割,不可对立。荣格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并以此为基础进行心里治疗。我们都不想分割可又不得已而分割。
从事科研又热爱文艺的我一度被感性和理性的分裂困惑,询问一个我喜欢的作家,她这样回答了我
“我有一段时间曾和你一样,为理性和感性所苦恼。最近在看的很多书也在谈论这个问题。我觉得最根本的问题是人们把理性和感性对立起来,用一种非黑即白的眼光去看它,再投射到自己身上,问题就会变得不可调和。我认为理性中蕴含感性。举个或许不恰当的例子把。音乐是诉诸感官的非常感性的艺术,但是当我去仔细读巴赫那些富有无限诗意的曲谱的时候,在里面发现的是严格的音乐对位法。我很喜欢英国哲学家怀特海的一句话,“理智之于热情,正如同衣服之于我们的肉体,没有衣服,我们不可能过上很文明的生活,但如果我们只有衣服而没有肉体,我们将非常贫困。”
于是我终于意识到,理性从来都不是目的,它只是工具,感性也不是工具,它才是目的。如果理性变成目的,那我们都将成为他的奴役,如果感性成了工具,那我们都像穿了皇帝的新衣般愚蠢。
成长的痛苦,就是让我们看到这一切。就像秋天必定萧瑟, 物质和精神的冲突必然带来痛苦,无需逃避,人生就是为了接受痛苦, 痛苦缓慢,琐碎,一点一点侵入生活。将痛苦拒之门外,就是丧失了成长的机会。
唯有坦然接受了痛苦,才能明白如何从理想过渡到现实,再如何在现实中始终保持理想。
可太多人承受不起精神和现实本质矛盾带来的痛苦。有些人选择了拼命赚钱,奋不顾身,唯利是图,然后用金钱去买来奢华,试图通过物质浪漫的表象去将这种割裂缩小,可殊不知他们早在这个过程中失去了自我,无数个浮士德,为了得到一切而将自己的灵魂交给了魔鬼,最终彻底失去了灵魂,变成面目全非行尸走肉的尸体,所谓的很装。
有些人始终保持精神的单纯,如顾城,即便是写下了
“我希望
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
画画出笨拙的自由”
那样美好的字句,却始终是不愿意接受现实的痛苦而宁愿活在自己诗意的世界里最终走上了极端。他到死都没有意识到,没有摩托车的部件就没有它奔腾的姿态,没有DNA的机理就没有他诗意的人生,感性离不开理性,浪漫离不开现实,但没有感性和浪漫,现实又是那么的苍白,荒谬,无意义,物质和心灵本就该齐驱并进,互相作用,抛一不可。在这里,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本质看似有理却极其荒谬——只有物质基础满足了才会有心灵的需求——这本质又是一种割裂。
将这种割裂融合在一起,是自由。绝对的自由是毫无意义的,而只有建立在现实基础上的自由,一种在有限的现实中的无限精神,才是真正的自由,才是成熟后的自由。
所谓成长,就是在不断放弃自由的过程中获取自由,
如苍蓝天空下的落叶,放弃了枝干的束缚和供养,在一条注定毁灭的轨道上任意飞舞,而那些始终在树上的叶子,却无法在阳光中如金子般闪烁,将渺小的自我无限地放大—— 它始终只是树的一部份,无人在意。
五
无数新生在这个开学季出现在校园。看着他们青涩蓬勃的面孔,我即羡慕又叹息。新生活的期待,想家的惆怅,成长的痛,学生们都将走上属于自己坎坷的心路。不知有多少人会坦然接受成长的痛,然后明白成熟的意义。
看着他们,我突然又有了给这个季节拍照的冲动,我爱它的斑斓多姿,我恨它不可逆的凋零,就像三十岁这将老未老的年龄,有欢乐,也有感伤,有不甘,也有甘愿。
成长,注定了是一辈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