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檐凉薄。疑清风动竹,故人来邈。渐夜久、闲引流萤,弄微照素怀,暗呈纤白。梦远双成,凤笙杳、玉绳西落。掩練帷倦入,又惹旧愁,汗香阑角。 银瓶恨沉断索。叹梧桐未秋,露井先觉。抱素影、明月空闲。早尘损丹青,楚山依约。翠冷红衰,怕惊起、西池鱼跃。记湘娥、绛绡暗解,褪花坠萼。
—(宋)吴文英《解连环》
宋代词人吴文英原出翁姓,后来出嗣吴家。他一生未第,游幕终身,在南宋词坛留下的作品数量相当可观。他的词笔文采辉煌,对瞬间精微感受的捕捉十分敏锐,铺排出闲散甚至不相连属的意群,幽微中蕴含的情感绵密深沉,浓烈中不动声色。
《解连环》起笔惨淡而抑郁。词人独自站在秋日薄暮的屋檐下,空气里或许还有一点雨后的潮湿。他的思绪和神情一样恍惚,凉风过处,“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李益《竹窗闻风》)。实际上什么人也没有,心心念念的那个“故人”根本无从寻觅。 然而这“故人”的形象一旦进入思绪迷惘的范畴,就无法再剥离。画面转接到另一个由暮入夜的秋空下,她蹑手蹑脚,“轻罗小扇扑流萤”(杜牧《秋夕 》)。
那夜的萤火虫肯定很多,聚集在她的扇底怀中,明明灭灭,映照出她的楚腰如束,肌肤胜雪,与玉女董双成相仿佛的聪慧天真。 而云和之笙的乐音一般曼妙清丽的往事已杳然,已迢遥不能及。斗转星移,玉衡星在他孤独忧郁的冥想中悄悄落向西边,下半夜已过。屋檐下凉意越来越重,他只好转入室内。奈何室内的葛帷掩映处,也满眼是她的影子,满室是她的味道。
记忆纷纷沓沓,曾经的温馨在脑海中片段重现,反复堆叠,益发显得眼前的孤寂凄凉。“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白居易的描述形象而客观,他却无法这样冷静,他痛恨瓶沉绳断,欢爱飘零。然而心再痛又能怎样,“梧桐未秋,露井先觉”,命运从一开始就先注定了他们今日的结局。仅剩下手中那把绢扇团团如月,没人再用它来引流萤了,尘封了扇面的仕女图,依稀犹见秀眉两弯。 思忆、感伤,回环往复,痛楚郁结着将他逼到死角,肉身和心灵都无力再承受,眼看就要炸裂、就要爆发——然而,夜已深沉,一派萧瑟的庭院太寂静。西池中熟睡的鱼儿不能被惊醒,周遭熟睡的人们也不能被惊醒——所以他竟是连炸裂或者爆发的权利都没有,只能忍。忍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还是只能从头再忍。 咬紧了牙关,低下头来,看见的竟然还是她的动作、她的样子!
这才是“拼则而今已拼了,忘却怎生便忘得”! 字字千锤百炼,句句意味深远,环环相扣,吴文英这阕词正对应着曲牌的题旨。他化用前人成句、借重生僻典故串连起来的画面,跳跃得很主观,感受又纤细得晦涩。除了“暮檐”、“练帷”、“西池”、“湘娥”这几个有限的实指,其余的意象大都虚无缥缈、似是而非:萤光映人,是幻觉是梦境还是往事?梦远双成,是情断还是人亡?楚山依约,是扇面丹青还是心头印象?褪花坠萼,是照应翠冷红衰的凋蔽还是喻指绛绡暗解的旖旎?都模糊难解,很有些李商隐为诗的格调。
通篇言不尽意,贯穿的脉络是一腔忧怨真切鲜明。因为缜密含蓄,因为不显山不露水,更营造出一份咬碎钢牙和血吞的冷凝沉重,益见相思憔悴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