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自然地接受了丹尼尔的西式吻面礼,并回了礼。最后还不忘记挑衅他,“以后不许再小视中国人了,知道吗?”说完我们两个一起笑了,只有双方都对对方的诚意满怀信任时才会出现这样的默契,与罗哈斯教授相处时的轻松氛围还在于我从来不必担心因为说错什么话而产生什么上升至民族大义层面上的误会。这一点对交一个外国朋友还是会有蛮大影响的,不然稍有不慎,就会陷入因政治立场不同而产生的争执。
“你是我见过的最灵活的中国人!” 丹尼尔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你才见过几个中国人?”我快速地打趣道,并在一瞬间意识到除了雅婷和我,他很有可能并未更深入地接触过什么其它的中国人。我警告自己这一次千万不要再主动提起雅婷了,说不定又像二十一年前一样,大吵一架后不欢而散。这不符合我现在的处事风格,也不再是如今罗哈斯教授身上最能引起我关注的故事了。年过半百,谁能对人生没有一点点看法呢?哪里有什么绝对的对与错,不过都是天时、地利、人和下的各种机缘巧合所衍生的因果罢了。
其实我并未从他的反应中察觉到刚才的反问有使他感到丝毫不快,倒是我自己想得多,为了避免尴尬,我继续道:“我们的文化里崇尚‘像水一样处世’,你还有见过比水更灵活的东西吗?”
他突然来了兴趣,眸子里再次发出强烈的光来,“嗯,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像水一样处世”他自己盯着地板,默默复述着我的话。紧接着兴奋地说:“小树,我想请你喝一杯,你有空吗?”
“奥,你也不喝酒,我想起来了。那喝咖啡,好吗?”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马上换了一个建议。而当我反应过来时,那个“也”字格外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的贴心让我感到一丝暖意。不过,以我对西班牙人的了解,喝咖啡意味着聊天,聊天意味着至少两三个小时的消磨,因为聊天对于他们来讲是很重要的日常事务。但是我眼下确实没有这么久的富余时间,于是提议道:“可以定在四点钟吗?我师兄在另一个会场马上有一个报告,与我的工作有点关系,我想去听听。”
罗哈斯教授爽快同意,告诉我一个咖啡馆地址,并添加了我的Whatsapp帐号,嘱咐我如果迷路就给他发信息,然后转身离开了。
今天的丹尼尔实在是与当年有太多不同了,我显然更喜欢现在的他。想必雅婷也会更喜欢现在的他吧,时间真是个调皮鬼,总是让相爱的人相遇在不合宜的时间里。看着丹尼尔离开的背影,我在想是不是应该给雅婷说一下呢?我连忙举起手机拍了一张他的背影。
我在师兄的报告分会场上心猿意马,眼睛盯着大屏幕,脑子里不停地猜想地球那一边的情形。算算时差,北京现在是晚上七点左右,肯定下班了,那她在干嘛呢?要不要告诉她?但是告诉她真的好吗?也许她早就不想听到他的任何事情了。
然而,一念起,若不朝着念头出一招肯定不得安生了,折磨自己从来不是我的风格。再说,大家都奔六十的人了,这在古代,都到了要准备买棺材的年纪,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
“严大经理,在干嘛?”跟雅婷也是好久不联系,应该有两年没见面了,要使用搜索功能才找到她的微信号。这上了岁数的朋友,虽然常年不联系,但一般也不会失去联系,因为心性已稳定,不再像年轻时一样遭遇一点挫折便换个号码,用在熟人中“消失”的方法把自己藏起来以寻求安全感。编辑好这五个字,我迟疑了一下,没有马上点击发送,而是把这几个字剪切掉,先发了一张马德里的风景照,配字“感受下蓝天”。然后,把那五个字粘贴上,再次发送。
很快收到一张雾霾中的故宫照,配字“感受下雾霾天”。
“树教授工作日不在学校好好给学生传道授业解惑,又跑哪里潇洒去了?”又来一条,后面还加了一个坏笑的表情。雅婷一直以来都保留着发送表情的习惯,这点跟我女儿很像,在社交网络盛行的当下,这个习惯常常会让手机另一边的人感到更受重视。
还有空调戏我?看来她现在心情不错,也有空。正好适合讨论一点严肃的话题。
“哪里潇洒?出差开会ing。你好像有空?”一下子我的状态就从学术报告中完全神游出离了。
“上个周末在古玩市场上淘到一个花瓶,虽然是个赝品,但用来插花足够了。正在摆弄呢,不知道哪个更好看,你帮我选选?”马上收到两张不同造型的插花照片。随着年纪的增长,人们越来越不愿意刻意去经营一段毫无利益交集的关系,一来是精力不足,家庭、工作、孩子已经霸占掉了大部分的时间;再来若无事起缘由,你有空的时候,人家也不见得有空搭理你。所以,久而久之,便渐渐不去经营了。但是,雅婷不同,她一直一个人生活。经济独立,精神生活丰富多彩,所以大部分我找她的时候她都有空,而且不管多久不联系,从来不会有生疏的感觉,仿佛昨天还一起逛过街一般。
“第一张更好,这个瓶子造型古拙,不宜搞得颜色多杂,失掉了它本来的清雅气质,倒是更艳俗了。”我根本不懂插花,但这年头因不同流派的艺术兴起,坊间大举推崇“百家争鸣”的态势,但凡是说话自信洋溢者,都不会马上被人质疑,谁都不愿意被栽上“食古不化”的帽子。以至于像我这样的门外汉偶尔滥竽充数也不会感到心虚,到底是年纪大了,不愿意轻易承认自己的见识浅薄。
“有道理。”大经理发来一个点赞的表情。
然后,又发了一条:“小树,你找我有事?”依然如故地,加了一个挠头的表情。
“我见到丹尼尔-罗哈斯了,在马德里。”我开门见山,雅婷早已不似二十岁时的软弱模样了,经过三十多年的洗礼,她已蜕变成了一个柔软的坚强女人,我若在她面前扭捏作态,既是对她的轻视,也是对她的侮辱。姐姐,如果你有空,我们来聊聊人生吧。
等了一分钟也没收到回音。尽管我对她的二十几岁和五十几岁都很了解,但我仍然想像不出她此刻在手机那边的静默里到底是哪一种情绪多一点。
还爱他吗?
早该没有了吧!她若想找到他,岂不是易如反掌?但她没有。三十年都不去找他,就意味着既没有爱也没有恨了。即便是之前有一点,在长期的岁月里,也该消失殆尽了。
我猜她有可能是在等我的进一步信息,马上发了一条:“他变了,除了花白的头发,说不上容貌上有什么变化,但眼神真是变了,现在他的眼神似乎像当年我们系里的男神杨教授”。当年的杨教授可是系里的风云人物,身材高挑匀称,穿着低调有型又大气,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关键是学术能力一流,所以在学校里以及圈内都拥有一批粉丝。而当年震撼到我的,既不是他的外表,也不是他的学术业绩,而是他讲课时与学生交流的那种眼神,那不是浮夸的学术商人,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学术政客,而是一个单纯的想要帮助对方的施者,稳健而坚定。
等了一分钟,没有回复。
我有点后悔了,是不是真的不该告诉她?若没有爱恨,便是心死了。既是心死了,为什么又不回复我呢?
但事已至此,覆水已难收。我又紧接着把刚才拍的那张背影发了过去。
又等了半个小时,我决定再给她发最后一条。
“他约我两个小时后一起喝咖啡,我同意了。雅婷,也许我不该告诉你这个消息,但你已经55岁了,我希望你能和你的青春彻底和解!”
我自然是以为,她不结婚,是因为没有放下。不然还会是什么理由?论相貌,她虽然没有生得沉鱼落雁之貌,但高挑匀称,重要的是气质出众,即便是站在一群明星中间,她也是耀眼的。她像是一首可以走动的诗,简洁、清淡,但韵味十足,不说一句话,却早就从一群摇曳生姿、捂嘴浅笑的女人中脱颖而出了。论财力,更是不在话下。35岁即做成现在这家跨国公司中国分公司的总监,43岁升为总经理,房子、票子齐全,地位稳固。虽是也听过一些她别的桃色传闻,但丹尼尔-罗哈斯之后,再也没有听过被她称为男友的人了。
等了一会手机仍不亮,我当她是决意不再回复我了。便安心重新听起师兄的报告来。我从来没有生得一颗多愁善感的心,识实务是我能在学校里一直不招人厌的制胜法宝。既然雅婷这般回避,我决定一会坚决不在咖啡馆里提起她。
直到报告结束,我才发现手机有收到一条她3点钟发来的信息,内容是一个问题。
“替我问他,他是否已找到伊萨卡?”
让你像大自然一样度过每一天,平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