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地之间，万物卑落，南天的冬至，在斜阳中的尘落外，我不禁尘埃自处，齐物同怜。夕阳落寞而孤独，我瘦峭的影子里，依偎着一声莫可如何的叹息。风影暗尘，依稀犬吠狺狺，几声暗哑的猪嚎，断续飘渺，凄厉、无助，又近于认命般的呜咽，在清廓的空漠里，如落叶叠枯，旋起旋灭。天地不仁，无思无虑，而我心磬折，对天地，对万物，亦对我自己。我不禁悲悯漫氾，生而为人，我很抱歉，那么，一株树呢？
一株高大孤峭的梧桐树，立于道旁，在凛凛的冷旷中，犹如立于人世间的缘际，亦如立于我心的孤绝崖涘。我与树并肩而立，在星河大有、广广漠漠的空绝处，我，我的站立，以及树的并肩不弃，是心触仅及的一个莫名的温暖与感动。我扪心自暖，在这无廓而存的人世间，我感动自己，感动世间万物，亦感动于树桠下那爿弯弯的人间烟火，红尘万点，于此独暖心香！
在川渝巴蜀的密林繁山中，土家人星散棋落，林栖岩巢，繁繁笋生燎原，在时间的长河辽阔中，淘洗出一袭人间烟火。风雨苍黄，岁月流转，人世荒芜，亘古若斯，而吊脚楼在艰难困苦的沧桑中，终于擎起了一幕土家人心企愿及的神安与温暖，人生毕竟值得！在自然的疏阔匝密、险壑高茂中，土家人围阔为胸，山河为心，而光暖善笃亦总能点亮土家人血脉的苏醒，吊脚楼下，冬尽欲春时节的刨汤饭，便是此种血脉的流风遗韵为荒凉悲阔的红尘预植遥厕的一丝温暖与亮色！
在遥遥蛮荒中，时间总能瘦削人世，巴蜀的长山阔林中，土家人先祖蓬头破衣，满目蒿艰，在极目难穷的苍旻下，遮眼远望，眼前的长沟大壑，莽莽苍苍，是这片大地对时光的一个无心有意的注脚，然而在先祖的眼中，却是一片青翠下的泥泞。此地湿热，无土可植五谷，蚁兽虫豸又繁，虽竭心疲力，亦难温饱。先民们悲悯自及、脚步颠踬，在这青青翠翠的广袤中，人人自成寒树，在寒瑟瑟的风雨中，自飘自零。荒凉虽是生活的本色与底壤，然苦难磨砺，瘦根自能钻地，星火总能燎原，土家人终于用依山傍水的座座吊脚楼，连络起一袭人间烟火，而吊脚楼顶跳跃的阳光，总能点亮盏盏眸眼以及人人心中的那苗火焰。人世温暖，原应如此！这南天的长空下，冬日亦青翠自饶，暖冬欲尽的某个清晨，吊脚楼顶阳光散乱，土家人隔山呼邻，敲锣引伴，肥猪已捆缚，盛大的泡汤仪式徐徐展幕！垒土为香，筑石为案，他们祭天祭地祭先祖，也祭远山与自己的内心。庄严其事后，便起火引爨，磨刀霍霍，一片热烈的躁动在阳光中氤氲成热气腾腾的推杯换盏、指天谈地，在喧声大噪、揎袖把肩中，血脉中深潜的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正吸嵌、胎酵成一种暖洋洋的欲罢不能，微醺酡颜中的世界如此依心可人，而醉眼朦胧中的烟火亦如此温暖，世界本应如此，不尔将何如？宗祧流绪，一路逶迤，在现世的烟火中，土家人的刨汤饭亦是一抹别样的光彩，在这薄情冷漠的人世间自起一丝暖意……
隆冬时节，天地退藏，万物固密，我亦缄固身意。南天长阔的异域中，三千里外独来的身影，总不免时或失其常与而不知所处，寒鸦薄暮处，曾不若寒树独枝亦有寸土植根存身，时觉寒凉茕独、身非我身而大有寒瑟影瘦之叹。正落寞无极之时，援黔落驻单位钟主任约赴刨汤饭，遂有水田之行。名字清清凉凉、水气濛漫的水田乡，却亦是路狭匝盘、山圈峰抱的非阔之地，车驰掠视处，竟不见一方水田，询之钟主任，土质敦笃的目光急鿃，却亦不知，不免哂笑。
二层小楼，短竖长横矩形排列，此地房舍大抵如此，与山环圈抱略呈方圆对合之势，虽非有意为之，亦隐显此地民风人心若此，能自成韵致。小院平铺，大显疏阔，甫一入院，便见人头攒动，声如鼎沸，一肥猪缚躺木桌，大声哀嚎。其旁一人，血渍围裙，斑驳暗褐，扁帽歪戴，斜烟凸嘬，环眼猥须，正拭刀斜觑猪颈，跃跃欲试。君子远庖厨，我非诩君子，然亦不忍见其觳觫，遂揖别主人，绕舍寻路，漫兴而去。此地山富岭匝，平地促狭，一地麋集十余户，便称大村。村中一路，避阜让石，蜿蜒蛇行。我沿路踢踏，风中隐闻猪嚎凄厉，不免怏怏，心中幽渺隐曲的某处，正泛出一丝悲悯。天地我心，万物吾与，生而为人，夺物奉己，不免暗歉若失，觉身寒影薄，天地萧落，不知若何。忽见道旁掌叶宽长，革质蜡光，绒绒密毛，一树枇杷蓬蓬，随风婆娑。意觉花开三春，果实素秋，乃当然之事，不意枇杷树却花开隆冬，叶碧凛寒，天地之大，万事万物，有不可妄臆当然者。风来叶瑟瑟，沙沙若唤人声，忽忆前此数日武隆刨汤饭之行，其户舍楼旁邻溪处，亦有一枇杷树，其时立于枇杷树下，人物风情，曛意暖心，至今令人思及恋恋……
二
立在这株高大的枇杷树下，叶苍碧蓬垂，冷香沁脾，大觉醒神。数大冠叠翠，圆锥花序，攒簇成穗，花五瓣白质绿晕，团抱半开，敛香自矜。远处数株柚子树，亦绿叶排风，垂实圆大，辛香微苦，我不禁轻嗅恍惚，南国风物，果然大异其趣。正啧啧称奇，忽闻人语渺传，声长调沉而不知其意，抬首不见其人，惟见翠竹高茂，近视见竹节长大，丛能盈丈，泠泠簌簌，思其或为筼筜，不置可否，但微眯听竹韵而已。前行见两山夹坳成塘，大可过亩，稻茬尚露，水仅数寸而泥淖，一群灰鸭往来弋游，旁若无人，时伸颈一鸣，时嘬嘴捻泥，一派天机悠然。转角一吊脚楼，临溪傍崖而建，一老妪缠头束幞，大襟围腰，慵躺斜椅，另边一老者白须皤发，扁帽遮眼，盘卧躺椅，烟斗曲柄铜锅，时嘬口长吸，快然自足。其时正午甫过，阳光暖照，鸡鸣狗吠，鸟噪风喧，天地安然，大觉烟火红尘，此楼此人，才是人间安所处吧。其旁背篓内，青茎长节，细叶盘圆五生，乃知为黄精。前询致意，钩辀格磔，音转胡卢，手挥臂舞，亦能知其大意。黄精此地名为“老虎姜”，根茎膨大，结赘歧突，“姜”之为名差可人意，“老虎”之义或言其效峻急，老人亦未究明其义，言祖辈皆如此称，究竟何意，亦未可知。《抱朴子》有言：“昔人以本品得坤土之气，获天地之精，故名。”川渝多雨，属后天坤地，湿热土厚，正宜黄精。黄精根节横生，乃中焦以上药，制后黑润，亦滋肾填精，性味甘平，乃得坤气柔顺之厚者。老者土形厚质，言缓语慢，色淳情温，大得此地气韵。不觉促膝把臂，言谈大欢，虽言语略障，然眼传意会，谈资耳食甚丰，遂觉昔日茕独身寒冰释云散。抬眼见寒树含烟，天清气暖，而人素心朴质，敦善亲人，乃觉红尘漫漫，此地烟火独佳！多少天后，当我口噙今日老者所赠黄精而口齿生香之时，仍能记此人情暖心、烟火笼身之感……
忽接钟主任电话，嘱莫走远，刨汤饭不时开始。老人听罢摆手，捋须抹髯，曰莫急莫急，遂出一壶两杯，就山泉濯器，瀹茗请饮。我本耽茶，遂不复客套，抹杯漱咽。茶白毫丝缠，若炼白霜，润舌先苦后甘，喉吻回津，香若叠丝，层层递浓，为平生所未见，不禁鼓腮卷舌，啧嘴称奇。询知为莓茶，乃小叶种显齿蛇葡萄嫩芽所制，因加工过程中表面起白霜若霉，谐音莓茶，雅称青霜古藤茶。问所从来，因指屋旁山泉傍崖处，近觑见一藤粗若臂，弯圈匝盘千层，不援树缠枝而自成树冠若巨盖。南国冬暖，又山南坳避风聚日，故虽冬日，亦重翠叠碧，叶嫩若玉。见其羽叶对生，边缘锯齿，知其能入血分祛风。忽风过叶翻，日光中竟幽幽荧光蓝闪，洵为奇物。大凡天地万物，相制相生，巴渝多湿，故其药丹多能祛风除湿，乃如此茶奇物，竟能祛血中湿浊，诚天赐之物。地灵人杰物亦奇，何天偏厚南国，令地厚天青，物阜冬暖，而物华人事，同荷此山川之气，不禁羡叹。
天转清，日益暖，茶未淡，而言谈益欢，山川形势、人物风俗，皆熏耳灌心，大增闻见。问所从来，为具道事由。千里援黔，叶黄风雨，南国虽好，冬无凛寒，又有读书闲事可慰心，然亦不免时觉影单。一日钟主任忽约武陵刨汤饭局，其夫人刘老师同行，婉娩娴静，秀颀淑韵，一路调歌和唱，大增兴致。穿洞越桥，盘山绕坡，车入武隆地，未几转入狭仄山路。路窄盘曲若缠，急转若还，一行林丰草茂，遮眼没路。忽路转斜下若倾，对面一小货车闷头奔力曲上，然路狭不能并车，踌躇久，乃蚓行退下至一折弯略阔处。缓行错车时，瞥见其车厢紫沉檀木板围立，内置一盒，微棺形，非金非玉，色泽沉敛厚重，其前一炉三香，烟袅袅直上若竖，风来不散，颇令人诧。下车致谢，见其车嘶鸣奔突而不能前，地尚平坦，不知其故，惟见司机神情肃穆焦急而脸色若噀血，颇觉歉意，意欲推车助力。手搭车厢而未及用力，车已前行，司机回头，颇惊异，遂摆手致意，令其前行。忽见其车厢内炉香向我略斜三点，若殷勤致意，随又竖直如初，我环首四顾，天青地阔，山远水杳，确为人间，而奇事若此，只能额手称奇。老人闻此，眼中似有精光倏闪，遂揖让入屋。我亦觉聒述离奇，不免哂笑自释，随其入屋。见其正堂一兀案，其上恭置一猪皮刀鞘，垢沉磨光，隐然老物。两旁檀板雕字，左为“知足常乐”，右为“心胖无忧”，三柱清香，如兰似麝，烟束不散，亦直上如竖，其时阳光罅漏，柱射而照，氤氲似有呢喃神谕，见此奇景，不免瞠目。老人不语，只鿃鿃看我，我不免讪讪，见其境肃穆，遂躬身三致，踅足而出。老人换香鞠躬，随出揖坐，我开口欲询，老人摆手让茶，然后娓娓而述，其声沉缓，其事迷离。
人生是一个持久而无望的旷野，在风雨飘摇的年代，天地或缺，而人亦如之，然何时又不是人间风雨呢？关于生命的裂缝与潮湿，在老人沉缓沧桑而又坚硬如铁的叙述中，避无可避地抵达了某种荒凉与无可奈何的莫名——人生究竟是无谓的吗？如其所述，老人的少年是一种饥馑、孤独与凄凉的肆虐，椿萱俱萎，兄弟姐妹早凋，只留他一个人，如一袭破败的影子，孤独无望地游荡在同样破败无由的重山荒林中。当他如一片灰颓仆地，醒来见一老者束发荆簪，长须鹤氅，赠其一短刀尺半，猪皮为鞘，陨铁所铸，黝黑沉手，冷锋藏刃，曰此刀既可防身，又能谋生。后果赖此刀拒贼人，刳野味，剥树皮，剔野菜，终至人世承平，物阜人丰，家养肥豕豚豝。一日，邻人欲绪土家先祖遗韵，重开刨汤饭局，奈无持刀人，老人思及赠刀人语，遂焚香跪祷，请刀一试，竟不学而能，大窾小隙，游刃有余，皮肉筋骨，应声委地，肥猪小豚，须臾能毕，其后竟以刳猪名闻。初，刀刃双面镂“知足常乐，心胖无忧”数字，后剖猪既多，血渐渍，字湮淡若无，终至只显淡痕。后年事既高，心常有悲悯，遂生封刀之意，今日为邻人刨汤剖猪，乃收官之战，事毕令其子焚香转赠此刀与其妻侄，今日路遇让道者即为其子。刀有灵性，既受香则愿往，然车不能回头，回则必有事，路坦车虽轰鸣而不行，或即为此，我推车即行，或亦厕预其事，不免惶恐。老人摆手说不妨，小友既有缘至此，当有所从来。我思及大千万有，此事又何足奇？乃释心坦受，遂与老人绪谈交互，正合“心胖无忧”之意，大叹仙人后知。我言“知足常乐”之“足”，当为“本性具足”之“足”，而不当为“满足”之“足”，老人闻之一顿，忽掀髯大笑，神情冰释焕彩，环揖山川一周，又对我深拜，我闪身躲至屋北平台。台下一陂清塘，乃寒泉漱蓄，水寒能深，风过无痕，波平若镜，山倒影自动，青黛其色而不见草树。老人与我，俱在风中，立于台上，忽思及“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之句，不禁莞尔。其后某日早起，东窗立看云过山，双手抱心闲之时，忽天光乍泻，乃悟：我在，乃天地恩沐；我在，亦为恩沐天地！则天地与我，莫相与违。而此时，我揖别老人，惟留他一人在阳光中，在人世间，亦在天地间，闪闪身暖……
路上沉思，“知足常乐，心胖无忧”八字，不惟点化老人，亦或为仙人先觉，遥点后来之人如我者。冷风凉眼，觉才所历时光，已不知凡几，恍惚不知虚实，遥见钟主任门口候立，才觉身在人世，诚为一奇遇。远闻院内啁哳众声，喧噪鼎沸，知刨汤饭局已开。入院见橡木大桶，高盈三尺，其内米粒晶莹，香能醒脾，五六圆桌错置，上置火锅，稚子幼妇，翁媪少艾，杂集满座。小火微开，猪杂先炖，随后盘碗胪传，呼声频起，猪血旺鲜嫩滑爽，回锅肉红亮不腻，五花里脊片薄如翼，入汤即熟……红油麻辣，酸香辛脆，翠绿红黄，菜叶花梗，汤沸浮沉，热气人语交腾，满桌杯盘狼藉，一院烟火躁喧，天地笼暖……忽天地倏静，满院喧躁如束颈扼喉，针落可闻，见适才老人背手微驼，施施然方踱而进。众皆起身肃迎，恭让上座，老人目不斜视，神情威肃庄敬，见我亦只微颔首，径至院中剖猪处，整衣敛容，索酒敬天三杯，亦酹地三杯，然后躬身三拜，其情似悲似喜，天地为之一静，众心为之端虔。随之挥襟捋须，意整脸容，转至我桌前，捧杯至眉，躬身请饮。数十年间，近邻远亲，有请必到，老人为众乡里刨汤饭操刀，事毕即走，从不留饭，已为定规，今日不知何故，老人如此作为，不免满院惊谔，惟我知其意，恭敬接杯，亦躬身对请。老人仰首灌饮，环手揖别，掉首而去，其间不发一语，略无他顾。望着老人赳赳而去的背影，倏觉手中所捧，虽为人间薄酎浊醪，然天地其心，亦为凉薄人世中的一点微暖吧……
阳光散乱，夕阳微芒，车行渐远，渐能退而瞻远，恍惚中，山川寂寥，冬薄霜落，我看见自己立于南国的茫天阔海中，眼光落寞无由，遥见郁缭微茫中的那座吊脚楼，以及那痕负手而立的微驼身影，渐渐萤缩成时光底里的一点光亮……
三
彳亍在水田乡这条南向弯下的寒路，犹如一缕思绪，漫不经心地穿行在时间的纹理，茫然不知所之。性耽歧黄，土形木质，仁信并身，鹜游医书，众典杂采，凡十五载。一日读《易》，河洛呈图，八卦转形，忽心跳若奔，似有天启，刻下有悟，验之大部经方，榫卯若契，方寸相合，心下大喜，意能得古人之心于万一。然总有数方，思之若有宕顿，不能大快心意，怏怏者久，心气纡郁，若有所失。贡高自慢之心顿失，而思之若疾，觉天地皆我心障，意难平。然天意高深，予夺无由，万物刍狗，仰赖而已。年来入渝援黔，若有声唤，似有相吸，懵然如飞鸟投林、落日归墟而入南天阔地。此地水重土厚，坤气醇笃，山水原态纯如，人心亦如之，来此数月，心亦随安随静。得此地山川之灵韵，一日见鹰搏兔、鹊登枝，忽悟万物相制相存、相生相长之一理，推及于身，亦复如是，觉身放大光明，前所窒障，一荡无余，不禁嘬囗长啸，欲蹈之舞之，欢喜无极。昔日所悟为纵深，今日所悟为横域，纵横则能驰骋矣！验之昔日经方，亦皆能圆融。然学无止境，道不可抵，不几日便索然，觉不过如此而求无所求，恍然身处旷野，四处茫茫，雾岚濛漫，下不见来者，上虽有天梯，然杳不可及，不免徬徨无措、踧踖无由，魂魄无依，计安从出？
沿路漫行，路蜿蜒之走，右手山体斜伸坡石若象鼻拄地，一隧道穿行其下，立于其中，车辆轰鸣，环壁振响交杂若浪，徒乱人耳目。上视惟见石壁，两边散乱，仅闪光影，便觉此隧道为一遮蔽，遮视听，亦遮人心，遮天穹星辰，亦遮鸟声鸣沥，那么，己之所见，是否亦为一遮蔽呢？不觉神思惘惘。出隧道口，路即为两歧，左手一路，沿河追堤，萦萦绕绕而去；右手一路，逶迤追杳，曲折入群山，雾岚茫茫，不知所之。立于歧路边，我看一眼天空，觉其亦为遮蔽，又思及人类认识与知识，所谓理性与智慧，亦终究不能抵达事物的本质，小到质子、电子、玻色子，大到日月星辰、宇宙星系，一切皆如其所见而在的吗？佛家言诸相非相，然非相又究为何物？非相之后又究为何说？古圣先贤，大哲硕识，皆知其不可识，所谓道不可言，言即非道，故释老用遮诠反语，儒固直言，而此事或不在其思域。比及中医，思其大略，宋明理学大炽，以理帅医，景岳为其执辔；清代温病，叶桂为其殿军；六朝隋唐，道绪如缕；仲景吾师，道明术精；至于纯以道医者，则歧黄可期，惜年代久远，湮难可知；其间圣哲大智，名医圣手，不知凡几，高论精理，典论圣谟，代有层出，然天道幽微难知，而人间道绪亦难继，思及吾侪驽钝，竟有此大而无当之思，不免股战心惊，惶汗如雨，身影瑟瑟如寒树秋风、叶黄枝瘦。遂沿路怏怏而归。
沿着某种神秘而又无声的呼唤，立于路边这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我身心俱适。在万物皆为遮蔽的巨大逼仄下，我觉得这树下的方寸天地，是我当然的归憩，亦是某种神秘的不言而喻的应许。树粗能三围，高约六七丈，冠大可半亩，树冠北半枯枝裸峭，疏疏接Y，冠南半紫花矜冷，稚开全绽，簇错点枝，又有碧叶初起、老叶欲黄，冬至日远，此半枯半荣之象，惟南国能见之。忽觉树韵幽幽散暖，不禁抱树贴颊，与其神感交互，恍惚中闻呢喃阵阵自悠渺中传来，我觉得抱住的是不知哪个世界中的自己，呼吸相喣，心跳相和。在这树下的方寸应许之地，在时光的错叠中，我与这方天地，与这棵树，也与自己，完成了某种难以言说的交互与身融，我觉得我自己就是这棵树，虽身寒影淡，但冬至一阳生，我枝Y斜指的一线温暖，正笼有一袭人间烟火，而这烟火中的漫漫红尘，正有某种幽渺的冥示袅袅升腾……
柱头荧荧，三柱清香，直上若竖，烟束而不散。一人扁帽戟须，圆脸紫膛，山前撮土插香，叠石为案，上置一刀尺半，黝黑狭刃，锋不露光，其人正恭敬虔拜，又解葫芦，对山酹酒。恭敬其事罢，我前致询，刀果为前所见，昔日所见武隆老人为其姑丈，刀与葫芦皆为其姑丈所赠，以绍其业术。持刀示观，见刀体两侧果微凹凸若有字，刀不过我手，见其狭身黑静，冷不外溢，刃旁气流若吸，诚异物也。路旁有方石若墩，请坐细询。慢条斯理点一支烟，环眼厚睫微眯，娓娓而述，粗犷若其人，而色恭面肃，足见诚敬。言若细究诘，必先叙另一人行迹。多少年前，其姑丈在武隆获赠陨铁刀前，黔江某地亦有一人获赠，刀为鹿角刀，长亦尺半，尖刃玉质，莹莹流彩，刀体嵌身细槽，传说剖一猪则有一朱点氤渍细槽，待渍槽成朱线至刃尖，最后一剖血沥成珠附刃，良久方下之时，便为封刀日。嘬一口烟，脸钦慕向往，言其父曾亲见其人。初，其父、姑兄妹二人，幼失怙恃，椿萱早逝，家贫不能给腹，而妹病羸，虽人贫而山富药丹，药方已具，惟需肥甘。村有富人而不仁，治刨汤饭局，赁人屠猪。猪肥在案，嚎叫踢踏，数人不能稳按，持刀人手抚猪颈，于猪耳前喃喃絮絮，若符咒然，须臾猪安静如睡，伸颈待戮。鹿角刀轻轻一按，血流如注，猪安然卧毙，神态安详，了无怨意，人皆称奇，凡百里内，其名鹊起如雷。操刀人技艺娴熟，析肉若纸，剔骨如拣，须臾即能毕事，事毕剔猪心下一点肥肉，立啖后收刀，人皆不知此为何意。兄为妹疾，立旁哀讨肉末肥余，富人瞋目趋叱，操刀人问明所由，乃取板油寸厚者大块掷土中，以目示兄，兄会其意，急拣而走，富人无计，惟忿忿。妹疾竟赖此肥甘而愈，以此感激，而觅此人不得，后终嫁一操刀人，即前所见武隆老人，并嘱其侄以屠为业，言既能活人，则屠亦可为大善。闻此，恍见昔日武隆吊角楼前，头巾束发、斜襟大褂之老媪，在凉薄的红尘中，固执地起一面救人为善的大纛，亦是一种别样的坚持吧。三柱香尽，故事梗概亦已大具，收刀揖别，我亦躬身，对其人其事，对天地山川，亦对所有心存善念能为凉薄的人心起一道虽微弱但却温暖的光的人，以及所有舍生献身的万物含灵。如此世界，可堪者多，暖人心者亦多……
夕阳西下，烟火渐浓，灯闪渐繁，我揖别远处的那株梧桐树，犹如揖别另一个自己。我转身入世，踏着这方天地，亦踏着自己的影子，走向烟火笼身的暖融处。推门入院，主人早已静候。谭主任为援黔落驻单位同事，娟娟婷秀，眉弯长眼，语软温丽，令人如沐春风，年来曾多承其照拂。揖请入屋，炉火早炽，暖暖融融，熙熙如春，热茶沏捧，暖胃熏肺，令人精神一振，昔之萧瑟，若红炉点雪，杳无踪影，惟觉人间情暖，天地若何！询问适才操刀人，言其近村人，技艺精熟，村人皆赁其操刀，父逝母哀恸致盲，而侍母敦孝，年来收留一孤女，待之逾亲生，未几母竟复明，皆言天道其亲，常与善人。近又得其姑丈陨铁刀与酒葫芦，行事更为飘忽难测，常言立志救人为善，燃指为灯云云。饭后夜归，见灯光点点簇簇，不禁想，哪一盏又是他为人世暗夜点燃的一点温暖呢？
四
“芳菲时节思悠悠，快与风光汗漫游”，三月春萌，万物蒙忪，人心亦笋动。骀荡之风，暖曛之日，沐身快意，丽日春鸟，花开成闲，亦怡心容，乃起春游之思。
早日不寒，鸟雀懒飞，路边红黄紫花，星闪碎开。玉兰是春日早睁的眸眼，一花滴露，万瓣湿开，紫晶玉白，欲开还闭，若只只交翅欲飞的白鹤，又如栩栩叠寐的紫蝶，在风的喋语中欲飞人心蕊，又撩动春光。一路风华物语，鸟鸣尘香，天地两媚，亦媚我心。忽见一树娇姿艳影，无风自动，近视一树小碎花，瓣裙黄芯，轻轻摇曳，犹如少女的心事，斑斓碎密，明跃中略带一点矜持的羞涩。我捏一丝风语在指间轻绕，春的心事，原是一抹香结的轻轻绽放。我步履轻盈，心眼两空，至一山坡，忽黄浪排目，粉香腻鼻，漫山遍野，油菜花开成海，镶青嵌绿，轻风倏过，盈盈摇波金闪，耀人眼目。蜂来蝶舞，翩翩绕花，嘤嘤嗡嗡，自是东风花使者、天地清香客，忽记“万物不如花富贵，一春惟有蝶风流”句，不禁大起艳羡，恨不身化蜂蝶，逐此东风物华……
一路扶花前行，攀葛牵藤，转路绕山，忽至一山青芽蒙绒，黄翠斑驳，乃忆去冬水田刨汤饭后，心思萦结不纾，虽日行攘攘尘世，总觉茕独落落，如立旷野，一日立窗东望，见烟岚缥缈，群山胪列耸立，似己胸中心事，茫茫不知其极，而性好山游，逢山辄入，遂单身只影，漫游至此山。其时冬至已过，南天自暖，山树半落而青翠自挺，恰如世事，枯荣参半。忽于石旁见一金刚藤，丛梗皆若指粗，蔓刺钉突，交缠攀树绕枝，叶互生筋裸，叶枯荣黄翠，正风中瑟瑟。知此物生坤地，能祛风除湿，遂铲挖手掘。见其根茎横生，歧突节隆，瘿结累累，茎盘庞大，乃留其半以全物生之德，而仅出其半已约七八斤，诚老物大药。忽道旁一媪，约五六十许，盘头束发，斜襟背蒌，问为何物。我言其大略，遂请讨，言其山中鳏叔，苦风湿多年，此药既良，愿为叔请药，遂与其大半，揖谢而去。复前行至一溪涧，傍石出包中杯壶，临风对山饮。水泫沄腾踔，其声喧虺，溅雾成珠，折光散彩，风来漾漾，濛漫炫奇。其下一池潭盈亩大，风过层层叠纹，此景可掬，记“溭淢浕涢，龙鳞结络”句，乃叹古人之心若此，直撄我心！见池北之流入涧溪雾气浓腾，又觉其水温滑，心下大奇，遂缘溪曲折，欲讨源释疑。有小路，穿林过谷，避崖跃涧，路至一刃崖上突下凹处歧分，右路尽处，两崖丫突，其下一潭，深不见底，大可圈抱，水满溢流，缓波急瀑，遥入溪河。忽黄叶飘落，随水旋转旋去，蓦心中一动，佛家言业力之浪，推人前行，水清能照影，亦能清心，对此正可悟业力如浪、人身如叶之喻，仰视见山环若胸，枯荣交映，我心如静，法喜莫名。潭水平如镜，正欲敛衣照影，一蝴蝶黑翅红绒，合翅落水，不免惊诧，隆冬时节，不意此地竟有蝶落。忽镜水微动，水纹暗起，两条锦鲤，一红一黑，皆长三寸许，正圆环缓浮衔尾，张口喋浪，蝶惊翩起，欲落衣襟，旋落指尖。我凝目谛视，见蝶细腿捋头抚绒，剔水弹珠，翩翩者三，亲人若喜，绸缪良久，振翅远遁。回视两鱼，水平明镜，觉才所见，恍如梦历。忽闻橐橐声近，一人提桶汲水，顾视乃山道索药者，诧喜之余，揖还入山，言其叔鳏居在此，亦一奇人，大可一谈……
远见山坳两巨石抵靠若斗拱，路蜿蜒至两石间，近见两石拱顶若门，中间一长洞，远口才见光。出洞左手一紫竹林，右手几叠菜地，中间石板路，才几折，见一椽茅屋斜偎山岩，篱墙疏落，高仅三尺，略具形制而已，荆门半掩，不闻人声。再前，见门前一桂树，粗能合抱，绿叶革质，树冠若巨盖大穹，遮荫若棚，树下一老丈拄拐，正鼓腮努吹，起火泥炉，其旁一大黄狗，正侧伸头颈，起身欲迎。我非能望气，然见此山盎然，桂香幽幽，日杲杲明亮，烟火袅袅，若笼光晕，闪闪可见，远望别山寒林漠漠，凄清寥落，顿觉此地暖融，别是一天地。近前寒暄，女为其道所由来，拱手揖谢。树下近东，天然青石，随势赋形，凿平为台，两边各一石凳。遂煮水瀹茶请坐。茶为枇杷叶炒制，又有海桐花，清香润肺，下气化痰。老丈双手关节梭肿，不慎茶洒壶碎，面现苦笑，我不免一哂，出包中紫砂壶与莓茶，重沥茶上水，三泡对饮。老人乌面鹄形，发稀疏能数，鼻耳细尖，髭须颇长而嘴颏不显，眉粗长，斜插飞鬓，须发皤然，柳肩体瘦，乃火形人。望着老人螺叠纹匝的皱纹，我言此莓茶又名藤茶，此地亦产，能祛血分之湿，世人治湿而不知君火相火之别，徒治气分而不知兼治血分，岂不知湿皆出于君火，奈何！遂出所剩茶及金刚藤，俱赠翁，金刚藤能祛气分风湿，两相合，则病或可缓，又出一方以予。临走赠壶，惟求翁详言其生平奇事。翁眼中奇光连䀹，遂揖坐长叙。
初，翁年轻时家贫，佃于一地主家，与地主女儿相爱，两家皆不容，遂相携逃入山，于此桂花树下订情，老人看一眼高大的桂花树，满目柔情，似乎看到多少年前，自己与爱人在此树下撮土为香，交拜相托，生死不弃。后风谢并蒂，鸳鸯棒打，地主绑走女儿，又令人打折其左腿，当他几个月后拖着病腿终于能下山时，询知地主为避兵祸已全家徏走，杳不知踪。自此心灰意懒，遂于此桂树旁筑屋，以守其情殇。其后岁月，风雨飘摇，时事艰难，遂不复下山，意于此终老。一日，见一道人鹤氅破敝，发散麈断，已奄奄一息，昏迷不醒，乃汲水灌饮，进粥汤而醒。醒后哀叹，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生民，戚戚可叹！可叹！言罢又昏死，遂糜粥进养，半月而愈。推其年岁，约略日寇劫掠，道人所叹，或伤其时。老人续言，道人出两把刀，皆尺半，曰此陨铁刀，黝黑压手，寒气自敛，能收压魂魄，不使为祸，然观尔为火形人，却不适配，须另寻有缘人；此鹿角刀阳气自含，能化阴气，与尔相配，便赠与尔日后活身吧，言罢出刃，刻“和光同尘”四字于刀身，另面划浅沟为槽，言日后每屠一命，则血渍一毫，待此沟槽血线冲刃尖之日，便当止，知止则能安。摸其骨相，又曰尔注定一生孤独，待此两刀相聚之日……道人沉吟良久，又言如此亦甚好……到时此两刀去留，尔自为之，言罢飘然而去，风中仅余其喟叹……其后世道日安，物渐丰，人渐富，此地土家人又祧绪刨汤饭局，老人果以操刀为业，赖此刃而活其身。言操刀之时，似不学而能，技艺天然圆熟，又遵道人所嘱，操刀前必焚檀香祝祷，抚猪念语。问其所念何语，亦不知其意，惟呢喃背诵，猪遂安然。又问其啖猪心下肥油何意，言其即为膏肓，鹿角刀为纯阳物，能破识神，而元灵自逃至膏肓之地，戮死之脏神，或含怨害人，而火形之人，又配鹿角刀，自不惧此，故道人嘱啖膏肓以防遗祸。闻此，叹大德之人，自具天地慈悲而不欲人知，自是祧绪大道之望、暖融凉薄之光！述毕已是日高中天，此时天地俱寂，山川一静，我心中惊澜，在提及鹿角刀时便已暗暗惊叹，世间事，竟如此巧嵌！然天道高深，我既具身而在，事既具体而存，天道幽渺，其可疑乎？老人喃喃自语，曰其遵道人嘱，时至即止，操刀封刀，皆觉心安，然近来渐觉羸疾，鹿角刀亦异光时闪，颇觉心不安，不知何故，言罢喟叹，不知所何。其时小寒才过，北天正肃，然此山虽非夏日葱郁之象，亦觉盎然，草绿树翠，花开送香，并有蜂蝶，环视余山，则青黄斑驳、枯荣并存，乃询其因。老人忽忆当日道人嘱其筑居此地时，曾言此山乃火龙余韵，为岩浆所止处，故能冬暖而物生。遥视果见此山来脉龙脊绵亘，至此顿挫而止，前有流水弯洄，案护皆全，山能远致，又阳气自生，果然好地！忽见蝶停花、鸟立篱，思及《诗》之“缗蛮黄鸟，止于丘隅”与“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句，又见阳光漏树照影，顿觉万物自丰自在而天机自开，乃悟天地万物皆有其当止之时，亦有其所当止之处，草腐树枯，山崩人逝，各有天命，皆有所止。昔日道人困疲而止此山，故能遇人获救，老人当时居止此山，方能遇救道人而受其赐，我今游止此山，方能听历如此奇事，比象而思，则不一而足。思及于此，昔日思域茕独，困顿无极之郁，顿然冰释，觉此思域既下不见来者，上渺天梯无阶，则此思域当为我现时当止可止之地，当止则止，安止思耕，机缘圆熟之日，则天梯当能自现，又何心旷思独、气沮若此？一念开则念念开，天地亦开，顿觉天高地阔，生机映发，不免嘬口欲啸，手舞足蹈……讨求老人赐观鹿角刀，忽见其侄女执刀捉鸡，欲宰而待客，呼止未及，刀已过喉。捧视见一滴朱红沥刃，欲滴未落，旋即渍点槽线，立见刀身朱线圆足红活，刀身亦莹润光泽，敛韵自足。老人脸现异色，言一捧此刀，忽觉天地完满，己身亦光盈充足，大觉完满，心亦自安，或公鸡纯阳之物，其血能补此刀缺韵，故能如此。我视此刀长尺半，角质莹莹若流光，一面浅槽红线贯行，另面刻“和光同尘”四字，似篆似籀，玄意莫名。置几案上，檀香三柱，袅袅不散，此方寸之地，似有光晕笼罩，惟流光时闪，无风隐响，似有不足之意。此事玄幽，当时因事急回，未暇深思，只揖别再约，今日始成此游，以践昔约。
思绪倏回，不似去冬，虽树荣犹显而终觉冷寂，今日春阳正好，风亦合意，遂傍溪寻旧路再诣。未及路歧处，临水一株野桃，荣华满身，灼灼花艳，蜂忙蝶乱，沾粉吮露，甚觉嚣嚣忙碌，生机盎然。东南一枝，斜挑数枚干瘪枯桃类枭首，疑其或为“一桃压百魅，一枭镇千邪”之桃枭。见物思人，犹记去冬老人曾言，昔日与爱人迫别时，拖着断腿，他只来得及塞给爱人一枚系着红绳的桃枭，桃枭传言能避邪祟，这枚带着他体温的桃枭，是否能一直保佑他魂牵梦绕、思不能见的爱人呢？思及不禁黯然。忽天云遮日，天地知我心，一时似亦为之黯然。
过洞穿径，茅屋在眼，忽狗吠数声，大黄狗飞奔而至，蹭身舔手，甚为亲昵，我抚毛抵头，如见老友，心中亦甚温暖。旋见一媪携一女娃出迎，媪即老人侄女，女娃羞避躲人，又探头鿃视，两人皆着白孝，不免心中一沉。桂树下一茔，祭品已残而纸灰尚黑，见之心落落戚戚，无言相向。见坟土虽新而蒿芽已发，风来桂落，枭鸟悲鸣，天地亦觉凄清。媪立一旁，为道始末。
去冬我别后，媪翌日亦回。甫入城，遇一猥须客牵一女娃，一见，女娃即牵衣抱腿，人劝不离。询知水田人，女娃乃其年前收养孤儿，语少，不善亲人，今晨苦求出门，并指欲入城，乃携女娃过此，故有此逅遇。言语间知其亦持刀人，并携陨铁刀，媪携归叔处。老人捧视陨铁刀，激动莫名，客为其言所由来，皆喟叹天意如此。并置两刀案上，三柱檀香，躬身三拜，两刀若有嗡鸣相和，似老友重逢，欢喜不已。几案之上，似有五彩晕轮光闪，颇为玄妙。女娃见老人颇亲昵，抚须偎怀，不离左右，老人亦觉女娃天然亲切，问其所由，客言年前捧刀，于山崖下见一外地妇人跌落，一女娃亦昏迷，送医不治，政府令其先收养女娃，查明后再作处置。自收养女娃后，其母目盲渐愈，遂觉此娃自带福气，乃天眷之人，福泽溉沾，遂惠及其母。不久查明，女娃新疆人，亡故妇人为其姐，皆孤儿，为一老妇收养，老妇耄耋，一生未婚，独居深山，远离尘壤，不与人接，都不知其姓名，年前病逝，此次姐携妹来此，乃为寻人，然查无此人，二人遂逐山索求，而姐不幸罹难，女娃无依，遂令其正式收养。言正及此，女娃忽出脖中一桃枭，大意寻人皆凭此物，老人一见此物，忽放声恸哭，人劝不能止，乃知此物即其当年别赠爱人之物，查无此人乃老人伤情而另用他名之故。我索视此物，见两核骈嵌相连似心形，红绳观音结三结隔串，诚异于常物，无怪老人一见便知。不禁唏嘘，天道无情又若有情，命历竟回环若此！又言，老人不旬日即哀恸神绝，临终前摩娑两刀良久，曰去冬山东小友论“和光同尘”意，言山河大地、宇宙星河，究极皆为能量，在此域场则不免光尘混同，无复彼此，今此两刀有缘相聚，阴阳相吸而氤氲若自完足，亦一和同；而我知故人消息，却天人永隔，则光自和，尘自同，必得物化乃能和同，今我将逝，不忍此两刀同归于尘埃，我观小友能知去留虚实之意者，留此两刀与所赠茶壶，待小友自处。言罢自笑，泯然而逝。闻此慨叹，娑婆世界，一切相遇时，即是告别日吗？乃摔壶为谢，埋刀作祭，檀香三柱，躬身长拜。天地既同尘，则人物光化，必能在另一个不知却必存的域境相和吧……
世事寒林，人身寒树，虽为早春，天寒自为，然毕竟绿烟笼山，日暖渐丰，我挥一挥衣袖，且向人间烟火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