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大山褶皱里的角角落落旮旮旯旯都有别致动听的名字。枣木杠沟、庙西、松树梁、四官屯、龙案台,这些小字眼儿或依地形、或依方位、或依特征、或依传说、或寄祈望而赋予了既俗又雅的名字。尽管她们名不见经传,在所有的地图上也找不到踪影,但她们确实在乡亲们的口中传着、心中记着。爷爷的旱烟地叫北沟园子,一提到北沟园子,三里五屯的乡亲就知道爷爷的旱烟地。 爷爷终生的愿望是侍弄好他的旱烟地,终生的乐趣是侍弄他的旱烟地,终生的成就是侍弄好了他的旱烟地。 刚出正月,爷爷就开始为他的旱烟地忙乎。土地刚刚开化,甚至土层中还有冻冰碴,爷爷便用镐头刨开了北沟园子的第一条垄,接着一锹挨一锹地翻地,每翻一锹都要用锹背儿把土块拍细,绝不留下一个硬块儿。刚翻过的土地暄乎、松软,带有浓浓的土腥味,踏上一脚会陷出深深的脚窝,不经意抓起一把,捏一捏,温润潮湿,富有弹性。 惊蛰到来,正是育苗的好时节。爷爷常常要选择园子最上沿儿向阳背风的一小块儿种下烟籽,烟籽都是上一年留下的最饱满的上乘的籽粒,从来没有不按时发芽的情况。再说爷爷专种蛤蟆烟这一种,也就不必担心有串种、种花搭的情况。 在下一步程序未到来的一段间隙里,爷爷忙里偷闲开始准备粪肥。上旱烟地的粪肥主要有三种:鸡粪,炕洞土和香油渣,极简单、极普通,但在爷爷的眼里极珍贵、极重要。在爷爷的手里,这三样粪肥就像要生花了一样。 在园子的下沿儿一处极不起眼儿的地方挖两个深坑,每个坑要有一米深,坑沿儿要用铁锨拍得光光滑滑,保证不渗水,防止粪肥流失。深坑修整好了,爷爷再一担一担地把在鸡架里掏出的新鲜鸡粪,放到一个深坑中浇几次水,每浇一次都要在鸡粪上扬一层干土,直到把鸡粪浇透,在表面埋上厚厚的干土,让鸡粪慢慢地发酵。鸡的消化系统不如大牲畜,所以鸡粪里的细菌多,直接上到庄稼地里会生虫子,特别爱生一种叫“地蚕”的虫子,专爱啃噬秧苗的根茎,鸡粪发酵能有效杀灭细菌,所以是必不可少的工序。另一个深坑等待着爷爷一筐又一筐担来炕洞土,也是同样要浇水进行发酵,炕洞土盐度高,发酵后盐碱度得到平衡,施用后才不会伤苗。 粪肥准备停当的时候,烟苗已齐齐整整地向爷爷招手了,这时的时令已是谷雨,但还别忙,还要坐坐苗,让小烟苗壮实一点儿再开始移栽。 爷爷开始为小烟苗准备新家,新的温床。抡起长镐刨垄做畦,每垄之间都是整齐的一尺半距离,像是用标尺丈量了一般。然后把发酵好了的鸡粪刨出来,一镐一镐地刨,一锹一锹地倒,既要把粪倒碎倒细,又要检查有没有虫子,眼睛紧紧盯着,生怕漏掉一只。倒好后,用粪箕把鸡粪滤到刨好的垄沟里,滤粪是个技术活儿,爷爷把粪箕拎起,一扬手,半粪箕的鸡粪会均匀地撒满一垄沟。绝没有半点儿抛到垄沟外。滤粪后再把垄沟刨开,把粪肥埋上,原来的垄沟变成了垄台,这是埋底肥。鸡粪肥力壮肥劲足,但温和柔软,适合做底肥。 垄做好后,爷爷开始刨垵儿,第一条垄的垵儿都是均匀的一尺半距离,第二条垄的垵儿并不与第一条垄的垵儿对齐,而是错开,以此类推。这很令我不解,爷爷却只有一句话:“这样才好通风透光嘛!” 垄和垵儿修整好了,小烟苗又墩实了三五天,颜色也比刚露土时浓黑了些,爷爷小心翼翼地起苗,一次只起够栽一垄的,用水桶担了水,用瓢舀着,一垵儿一垵儿地浇,待水沉下去了,把小烟苗抿到垵儿里,干爽些时再封土。紧着栽,一般在两天内将园内的烟苗全部栽完,满园子的秧苗受到基本平等的待遇,齐唰唰地长,看不出一点偏向的痕迹。 烟苗栽下了地,爷爷的全部心思也就集中到了旱烟地。他整天目不转睛地盯着刚刚栽下的秧苗,正如慈祥的母亲侍候呱呱坠地的婴孩儿,饥寒冷暖都记挂在心上。刚栽下的秧苗都会蔫巴两天,不用管它,到第三天,它们全部会直楞起头颈,待到六七天上,会慢慢脱落下底层的叶片,长出新的嫩芽,移栽获得了成功。也有个别的因为移栽时伤了根,或粪肥聚堆肥力过壮烧了苗,赶紧地换了秧苗,一点儿也不耽误,用瓢舀点儿水浇到根部,三两天又都赶上了大帮一块儿长。也有特殊的时候,个别秧苗蔫巴得厉害,浇了水也不还阳,爷爷会细心地用手指抠开苗根儿,找出啃噬苗根儿的害虫——地蚕,一抠一个准儿。胖胖的地蚕吃饱正贪婪地享受,一被挖出来,赶忙蜷缩了身子,妄想躲过一劫。捉出地蚕来不能捏死或用脚碾死,而是要烧死,这样不至于留下细菌。被啃噬的秧苗要连根清除,重新栽上根粗茎壮、叶片稍大的秧苗,还阳的时间短,整片的烟地看不出一丁点儿异样来。 秧苗全部还阳说明它们依靠自身的免疫力能正常成长了,这时需要上第二次肥,开始大量浇水,让秧苗蹿个儿了。
第二茬肥就是发酵好了的炕洞土。在坑里挖出来以后,晒三两天,趁着潮气还未散尽赶紧倒粪,一锹一镐地倒,倒碎了再用粗筛子筛,细细的如土面子一般的炕洞土确实是描烟的好肥料,肥力足肥劲冲,但不能用得太多,不能像鸡粪那样满地撒,而要在秧苗周围离根茎一拃远的地方挖一圈沟,用小铲子把细如面粉的炕洞土淋进去,再用土埋严,用多了埋近了烧苗,秧苗承受不了,用少了埋远了没有效果,秧苗吸不进养分,第二遍施肥精细着呢。 施了第二茬肥要抓紧浇水,正像孩子吃了饭食需要大量进水一样,一会儿也别闲,营养才会均衡地全部吸收。 浇水也要十分讲究,都要在一早一晚凉快的时候浇,白天天气热,秧苗也像孩子似的怕凉水激,激着了就不爱长。 初夏时节,雨水渐渐丰沛起来,小河沟里积满了水。爷爷用几块碎土、几锹淤泥把河道堵了,挖出一条小水沟到旱烟地里,形成了自流灌溉。因为小水垄沟坡度小,相对平缓,垄沟被修得平展光滑,水流并不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而是悄无声息地、泛着细小的长长的波纹流入旱烟地,正如蹒跚的婴孩儿,微笑着试探着抬起胖嘟嘟的双臂扑入母亲的胸怀。偶遇天旱的日子,爷爷会站到水井边,一手掐腰一手轻扶着飞速转动的辘轳,待水斗子在井水里倾斜舀满了水,再双手握住辘轳把,一圈一圈把水斗绕出井口,一手把着辘轳把儿,一手提溜着水斗子,把满满的一水斗子水倾倒进水垄沟,这时会发出“哗”的一声。 如此这般地浇了三四遍水,烟杆像拔了节似的长,烟叶更不甘示弱,眨眼的工夫,肥肥厚厚蒲扇般的大叶子展现在眼前了。这时侍弄旱烟地更要精细了,掰丫打杈捉虫子都要在晌午,太阳暴晒、日头正毒的时候干。经过强光晒,烟叶叶面十分柔韧,烟的丫杈好掰,下午三四点钟叶面虽然还柔韧,但是丫杈透过了光也柔和了,不好掰。 爷爷赤裸着上身,穿件短裤,拿了小手锄,拿了小布袋,钻到了宽大的烟叶交错覆盖的垄沟,一棵一棵掰旱烟丫,掐断快速疯长的枝杈,一棵一棵地查看叶面,捉到偶尔生长的菜青虫,一棵一棵地除掉烟地上的小草,不留一丁点儿草刺儿,想着让全部的营养都快速地吮吸到叶面上,不流失不浪费一丝一毫。在烟地里劳作,蹲踞着、蜷伏着,一点点地挪动,生怕碰折了烟叶。碰折了,烟叶外形就不完整、不完美、不招人喜欢;碰折了,折掉的部分就吸收不到养分,慢慢地变薄,或慢慢地枯死掉,影响了整个烟叶的味道。 眼见着烟的叶面又大又厚,颜色变青变黑了,爷爷又开始给旱烟地儿上第三次肥。这次既不是做底肥的鸡粪,也不是催壮的力肥炕洞土,而是添味儿的香油渣。先一年种的芝麻收获后,爷爷会收藏得很秘密,除了一部分让奶奶拿去榨油外,还要留起来一部分,这时节用蒜缸子捣了,钻进烟地里一棵一棵抹到烟丫上,或把香油渣埋到贴近烟根儿底下。各种粪肥用多少,啥时候用,全凭爷爷的种烟经验了。 爷爷观察着烟叶的变化适时地施肥浇水。烟叶表面越平滑,烟的焦油含量越少,烟的质量越不好,烟叶抽着寡淡,抽烟人叫它“薄啦烟儿”。烟叶表面越粗糙,包包泡泡越多,越像蟾蜍的后背,烟味儿越浓,抽着越有劲道,质量越好。因为叶面像蟾蜍的后背,所以人们叫它“蛤蟆烟”。 傍立秋了,叶面看上去乌黑油光,摸上去有种黏糊糊的感觉,这是烟的营养上足了。待到烟叶由青黑逐渐泛黄时要马上收获,不然烟的营养会慢慢撤掉,影响烟的口味儿。 掰下宽大肥厚的烟叶,爷爷用平底筐挑到家,三叶一指儿插到麻绳上,长长的一大串烟叶挂到房檐下晾晒。早上把烟绳支出去,晚上收回来,绝不能沾到一滴雨水,否则烟就串了味儿。晾晒到阳湿不干的时候要搭露水,下半夜两三点钟,爷爷会把烟绳支出房檐外,让烟叶挂上露水,烟叶的口感会更好。搭过露水后开始绑烟把,三叶一绺,五绺一把,十把一捆,用马莲绳把烟整整齐齐地捆好,用平平整整的石块压实。 经过一春一夏的劳作,爷爷以胜利者的姿态,背着亲手侍弄的旱烟去集市上售卖,烟民都知道爷爷的旱烟纯、味儿正,不用吆喝就会一抢而空,还相约着让下一集日多带点。而爷爷犒劳自己的只是一碗豆腐脑。 在解放初期,爷爷靠着侍弄两亩旱烟地,供养了爸爸、叔叔、姑姑读书升学吃上了公家饭。十里八村的人们都用艳羡的眼光看着爷爷,爷爷却全然不觉,卖完了一茬旱烟又一茬旱烟,直到八十五岁离开人世,离开了他的旱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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