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中像是被注入了要完成某种使命般的燥热气息,在你点头说“可以,努力就好”的那一刻。
“可以”这两个字,字义是如此简单,就算你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也会决定我未来漫长岁月的命格。
这年三月,春日的气息从地下蒸腾而出,苏夏站在十五岁的末尾,仰慕的男生牵着自己的画面在苏夏的记忆中形成永恒的定格。
谁如此普通,谁如此耀眼,两条截然不同的生命线竟一点点地靠近、靠近,再靠近。
——温驯的我,第一次想要对某个目标执着。
——如果你给出我应该到达的目的地,那么我一定会全力奔赴,只因不想成为你生命中的匆匆过客。
【一】
苏夏早就料到向攸美不会让自己的生活继续一潭死水的状态,总要掀起一些波澜来证明自己在崇华中学不可撼动的地位。由于苏夏每次做完课间操都是第一个回到教室准备下节课的笔记,这次在回到教室走到自己的座位准备坐下时,却被早已在教室等待许久的冉榕干脆利落地扇了一巴掌。
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攻击,由于苏夏从前一直扮演一个和善热情的角色,因此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大脑宕机怔在了原地。
“蠢货,你还不知道自己有多贱吗?”冉榕的声波掺杂着强烈的怨愤朝着苏夏的脑袋冲过来,脸上是迟来了几秒却如火烧般灼热的疼痛。
苏夏默不作声,想着等冉榕撒完气也就罢了,谁知冉榕下一步的动作却是直接踹翻了苏夏的课桌,厚重的书本资料散落满地,将课桌旁的过道挡住了。有同学陆续从操场回来,走进教室看到的场景是冉榕与苏夏对峙,那么地上散乱的书明显就是苏夏的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多管闲事,有的女生甚至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直接从苏夏的书本上踩了过去。唐依依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静静看着远处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动作。冉榕得意地叉着腰看着苏夏,却又觉得苏夏的反应让自己像是一脚踢在了棉花上,大姐头显然没有十分解气,顺手捡起了一本书从中间撕开,扔在了苏夏的脚边。
无论冉榕如何打压自己,反正自己在21班的人缘已彻底无药可救,干脆可以置之度外。但冉榕撕坏自己书的行为妨碍了苏夏提升成绩,苏夏终于忍无可忍,朝着冉榕身后不远处的向攸美大声说:“够了!你还嫌自己不够丢人呢?全班都怕你俩,没人敢对你们说句实话,但你的行为真的光彩吗?你根本不知道现在高一部有多少人在背地里嘲笑你吧?”
“他们谁敢!”冉榕的气势压过苏夏好几分,却只是仗势欺人,“丑女,你不就是喜欢辰旭吗?辰旭和攸美在一起,你很嫉妒吧?可你哪一点比得过向攸美?丑人多作怪。”
“冉榕,你真够无聊的。”辰旭也从座位上起身,站在冉榕的对面,却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温萤。
向攸美没有任何行动,撑着头转着笔,饶有兴趣地隔岸观火。
苏夏冷哼一声:“副校长的女儿果然威风,先作怪刷存在感的是她,居然也能有这么多人护着。”
“她是谁的女儿不是你这个丑女操心的,你都烂到家了,离我们所有人都远一点,知道吗?”
“我烂不烂也不是你能操心的,”苏夏费力地将自己倒在一旁的课桌扶起来,一本一本地捡起地上掉落的书籍,“你倒有闲心来给我这个烂人忠告。”
“你是神经病吗?”苏夏阴阳怪气的话语又刺激到了冉榕,直接将俯身整理课本的苏夏踹倒在地。
“冉榕,你在干什么!”何诗回来得晚了一些,走进教室就看到冉榕的暴行,立刻小跑过来将苏夏扶起,苏夏点了点头向何诗示意自己没有受伤。
冉榕虽是大姐头,但还是要给班长面子,指了指苏夏说了句“给我记着”,便回座位坐着了。
“苏夏,她们再来找你麻烦的时候直接来告诉我。”何诗关切地对苏夏说道,她故意提高了音量,也许这样能给恃强凌弱的人一些威慑。
“她为什么要欺负你啊?”温萤一直没有做声,等冉榕和何诗都回到座位坐着之后,一边帮苏夏整理桌面上杂乱的书本一边问苏夏。
苏夏深吸一口气缓解刚刚受到的惊吓,沉声道:“我惹到她的姐妹了,她当然要帮她姐妹报仇。”
温萤没再追问下去,只问苏夏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还不知道,我打算告诉张老师,偌大的崇华中学不至于对校园霸凌都没有个说法吧?”
“可是这周张老师请假去外地交流学习了,你要等到下周才能见到她。”
苏夏皱了皱眉,只得无奈地点点头,“那就再等等吧。”
温萤难得对苏夏说的话多了些,“那你最近小心,她们玩起阴招来很损的。”
“谢谢。”
“不用谢我,我若是真的能帮你,我刚才就站起来了,可惜我没有。”
“没事,我能理解,你最近和辰旭怎么了?”
温萤垂眸微微摇了摇头,眼中是难以掩饰的落寞,“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疏远了我,我没有必要还把与他维持牵强脆弱的联系列入我的生活日程。”
苏夏从一摞书中翻找出下节课需要用的数学笔记,“很奇怪啊,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男生。”
温萤手中翻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语气更加冷冰冰,“不知道,也许我对他不够了解,我唯一清楚的是,我不需要他可怜我。”
真是自尊心强的女孩子啊,这种别扭的感觉,和自己对白彦的感觉如此相像。苏夏瞥见温萤斜着眼睛看了看前面的辰旭,向攸美将自己的笔记放在辰旭面前,二人窸窸窣窣地在讨论着什么。看到向攸美那灿烂无比的笑容,苏夏默默骂了一句“小人得志”,却也无可奈何,自己和温萤才是这个班集体里的小丑,她们的存在,只是为了让同学们利用与之敌对的关系来加深本不深厚的友谊,顺带着为枯燥无聊的生活找些发泄的窗口。
对于微不足道的人来说,低头缄默永远是唯一的正确选择。
【二】
第二天清早,苏夏拿了前一天晚上整理好的生词本,提前到操场上一边背单词一边等着跑早操,她在操场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念着,丝毫没有注意身边出现了什么人,当危险靠近的时候自然也毫无察觉。
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强硬地将苏夏的单词本劈手夺下甩在了地上。苏夏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到向攸美竟站在自己面前,身后还跟着几个看起来不怀好意的女生。苏夏还没说话,向攸美身后的女生便朝着自己的脸颊重重地打了一拳,随即一杯凉水兜头浇下来,浸湿了苏夏的上半身。
“姐妹们发什么呆啊,趁现在赶紧揍她!”
随着向攸美清甜却带着狠意的声音落下,苏夏被女生们围堵在中间拳打脚踢。苏夏能感知到从身体各处传来猝不及防的剧痛,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看路,现在正是刚刚惹到向攸美的危险时期,自己居然这么蠢走到体育馆后面的水泥小路,给了别人可乘之机。向攸美这次是厌恶苏夏到了极点,女生们的拳脚不遗余力,苏夏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的腿都要被打断了。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不知为何,苏夏想起了鲁迅先生这句脍炙人口的至理名言。她被欺压得太久,从一开始的颓废消沉到现在的毫不在意,她似乎从未反抗过一次,好像显得任何人都可以往她的头上踩一脚似的。所有的自卑、孤独、愤懑、失望糅杂在一起,女生心中爆发出一种冲动,趁所有人没有防备迅速站起身揪住向攸美的衣领将她按倒。
苏夏咬紧牙关,不知哪来的力气钳住了向攸美让她丝毫无法动弹,还腾出了右手朝向攸美的脸颊打了几拳。有女生试图将苏夏拉开,但苏夏一米七的个头,想一下子拉开暴怒的她也没那么容易。
这时,不远处传来季秋焦急的声音:“向攸美你敢动苏夏,你疯了吗?”
苏夏抬眼看向季秋,也许是向来温和的自己表情太过狰狞,眼神太过凌厉,把季秋也吓到了,她朝自己跑来的动作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赶忙将苏夏扶了起来。向攸美被苏夏按得几乎喘不过气,随着苏夏起身终于大口呼吸了几下,踉跄着站了起来。
向攸美带来的女生们自从看到季秋来了,识趣地不再靠近苏夏,季秋到底是崇华中学高一部最有威慑力的女生,她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什么,只需要站在这里,场面就得到了有效控制。
向攸美在起身的第一时间也没有放弃颠倒黑白:“季秋,麻烦你看清楚,是苏夏把我按在地上打。”
季秋看着向攸美嘴角被苏夏打出来的红肿,“噗嗤”一声笑了,“夏夏,打得好!早该收拾她一顿了哈哈。”
寂静无人的操场,剑拔弩张的场面,自己的朋友遍体鳞伤,站在对立面的女生鼻青脸肿,在场的所有女生都感到奇怪,为什么季秋在目睹了这样糟糕的斗殴情节之后还能以开玩笑的口吻讥诮向攸美。只有苏夏明白,这种女生间的打斗,在季秋看来已见怪不怪,只是小打小闹的小场面罢了。
“季秋,”向攸美对季秋有些不悦,抱着臂冷冷地说:“我念你是校干部,又有好多人愿意帮你,对你一直忍让,可你能不能别再护着这个铁刘海了?真想不明白这样的窝囊废为什么这么让你关心。”
“苏夏是我的朋友,”季秋听了向攸美的话也不再半开玩笑地调侃,“若是我任由她被你们欺凌,我这校干部不当也罢。”
“很好,看来季秋大大这次是打算为了她和我撕破脸了。苏夏,你最好给我跪下道歉,不然我不知道你会被怎样处分,在校园里殴打同学……怕是很难在崇华中学待到毕业吧。”
向攸美的语气中带着讥讽,这让苏夏咬着嘴唇沉默了良久,随即像是从容赴死般抬头看向向攸美:“你尽管去告状,我倒要看看你这出恶人先告状能掩盖多少事实。只是,季秋和我们俩之间的矛盾无关,别把她扯进来。”
季秋匪夷所思地扯了扯苏夏手肘处的衣料,“苏夏,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作朋友?”
向攸美轻蔑地笑笑,“季秋这么厉害,我干嘛和她作对,你当我和你一样傻呀?明知道我能捏扁你,还要往枪口上撞。”
“那就好,你尽管去告我。”说完,苏夏拉着季秋从向攸美的身边淡定地走过,回操场跑早操去了。
“阿秋,”在回操场的路上,苏夏对季秋说:“我看到了,你刚才录了向攸美她们打我的视频。”
“啊,你都被打成那个惨样了居然还能看到我在一边站着?”
苏夏苦笑:“如果不是看到你在角落里录视频,我大概会马上还手吧,说实话,她们那几个人我还是能招架得住的。这次多亏了你聪明,知道先录视频保留证据。”
“对不起啦,没有第一时间保护你,让你平白无故挨了这么多巴掌。”
“小事。小学时帮你打过不少架,挨过的打比这痛多了。”
“好啦——”季秋抱着苏夏的手臂娇嗔:“我们不要去跑早操了吧,我陪你去医务室看看。”
“我没事,反倒是我揍向攸美那几拳挺重的,当时特别生气,没有控制我的力度。”苏夏的语调平稳,但能听出小小的骄傲。
季秋撅着嘴嘟嘟囔囔:“人家都群殴你了,你还要对人家手下留情,善良不是用头脑换来的,那不是善良,是窝囊。话说,你真的没事吗?这么抗揍?”
“真的没事。”苏夏摆摆手,“我现在在想,如果向攸美这次真的蠢到让我背处分,那她在崇华中学呼风唤雨的生活也差不多到头了。”
季秋眼中闪光,脸上堆满了狡黠的笑,“看来夏夏这次要搞事情了。”
“靠我自己肯定不行的,关键是我们手里有证据。”
“这样才对嘛,干嘛对她们这帮校园的蛀虫这么仁慈,我会帮你到底的。”
苏夏欣慰地笑笑,“谢谢你,阿秋,我那么没用,你还总是愿意和我站在一边。”
季秋满脸黑线地数落苏夏:“既然你已经不喜欢辰旭,这种拘谨客套的话风什么时候能改改啊,真的很不适合你。”
年少时的刻意改变,温吞礼貌已如附骨之疽般永远存在于自己的人格,像血液般无声无息地充斥于每一个细胞,若要强迫自己再回到最初的样子,谈何容易。
苏夏与季秋二人刚汇入人群,还没走到自己的班级,何诗气喘吁吁地向苏夏跑来,一边跑一边说着“苏夏,可算找到你了”,苏夏眉头一蹙,看何诗的神情她瞬间就知晓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等何诗停下来,季秋慢条斯理地安抚女生的情绪:“没关系,何诗同学,你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你同桌,她……她坠楼了!咱们班的早操队列就挨着教学楼后面的绿化带,她不知什么时候就躺在灌木丛里了,被发现时吓坏了咱们班好多人。”
“你说什么?”苏夏比季秋更快反应过来,她深知“坠楼”这两个字对季秋的刺激相当于揭开她几年前的心灵创伤。
“苏夏,季秋她怎么了?”何诗见季秋突然面色苍白,关切地问道。
“没事,她刚才有些低血糖了,”苏夏不露声色地扶了扶季秋为她定神,“我带她去趟医务室,随后就回班里去。”
“好的,我是特地来转告你不要乱跑,赶紧去政教处配合老师们调查。你作为她的同桌,也需要到场。”何诗看了看苏夏脸上挂着两块淤青,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事关季秋也不好多问,只能传达老师的通知。
这时,苏夏才犹如晴天霹雳般反应过来,“等等,你刚刚说的是谁?谁?”
“温萤啊。”
苏夏感到脸上的淤青抽痛了一下,凛冽的寒意倒冲至头顶,将整个人淹没直到无法呼吸。
难以相信,出事的是那样特立独行坚韧豁达的女生。苏夏虽对她不了解也谈不上喜欢,但如果有事令她万念俱灰,那一定不是因为被欺凌。彰明较著的原因,苏夏能猜想到的只有辰旭。
苏夏暗暗握紧了拳头。
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绝望到要通过死亡来结束一切?
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为何暴恶饰以粉墨便能轻易横扫别人珍视的一切?
【三】
早操还没开始就被年级主任紧急通知取消,事发地所在的绿化带很快就被学校的保安围了起来。苏夏和季秋并排静坐在体育馆外面的长椅上,远远看着教学楼附近的骚乱不敢靠近。除了对死亡的恐惧,两个女生各有各的心事。
让苏夏困惑的是,辰旭为什么会对向攸美妥协,这会不会就是温萤选择离开这个世界的原因?由此看来喜欢辰旭并被辰旭喜欢着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苏夏觉得自己侥幸逃过了一劫,如果真的和辰旭有更多牵扯,说不定选择自我毁灭的就是自己了。
季秋则是想起了那个多年来让自己念念不忘的优秀少年景皓,几年前他也是这样毫不犹豫地从崇华中学高三部的教学楼顶纵身而下,成为了所有人口中那个“还未升起就陨落的新星”,可能是由于再也无法见到景皓而滋生出刻舟求剑般的执念,从此季秋的眼中再无比他更完美的人。与此形成巨大割裂感的是,季秋曾追星般印证刻画景皓的极致完美,在内心深处细细雕刻出一个榜样。成为他,是季秋一直以来的奋斗目标,但自从目睹了榜样的毁灭,季秋一直害怕自己会成为他。
直到人群散尽,两个女生才心照不宣地默默起身一起回教学楼。苏夏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凝视着自己,耐心等待着有朝一日可以将自己撕裂、撕碎直至湮灭。苏夏冷冷地笑了笑,自己对于绝望和毁灭竟有如此大的恐惧,那么出于求生欲,这次就算拼尽全力,也要从谷底向上爬,就算为了保全自己,就算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就算,为了某一束投射向自己的天光。
女生坠楼事件在校园里造成的影响不小,但警方在搜集各方信息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之后,崇华中学迅速平息了事件造成的风波,很快大家就好像忘记了这件事一样,迅速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距离期中考试倒计时30天”,谁被欺凌,谁失恋,谁坠楼,毕竟事不关己,都不如自己的成绩单重要。
苏夏刚和温萤成为同桌,自己身边的座位就这样空了,桌面上温萤的作业本还翻开着,上面留着女生娟秀工整的字迹。上课时,焦躁不安的苏夏无法专注于老师讲解的DNA双螺旋结构,朝辰旭的方向看了看,男生没有来上课,只留下旁边的向攸美百无聊赖地撑着头发呆。又过了两天的早读时间,因为背《离骚》而舌头打结的苏夏被年级主任程老师叫出教室,在众同学幸灾乐祸的注视下走到了政教处。
“苏夏,听说你和12班的向攸美打架了?”
果然,向攸美的风格就是把事情做绝,绝不留给惹到自己的人任何活路。苏夏不会承认,但也不想辩解。
程老师知道苏夏一向温和不爱惹事,也知道向攸美一向靠权势耀武扬威,见苏夏情绪糟糕,于是也不再多问。
“苏夏,那么长话短说,向攸美指名道姓要你退学,原因是你殴打她导致鼻骨骨折。校方没有经过必要的研讨步骤,直接下了通知要你今天就收拾东西回家。”
鼻骨骨折……如此大胆的添油加醋,却又无法辩驳。苏夏平静地点点头,只说了句“好的”。
程老师于心不忍,又补充了一句:“其实老师们都知道向校长在偏袒向攸美,你放心,我在争取让你受的处分小一些,起码不能影响你的学业……你最近的进步,张老师都看在眼里。”
苏夏心中一暖,说话不免有些哽咽:“谢谢您,我能理解老师们的难处。”
程老师欣慰地笑了笑,“好孩子,别伤心。”
回到21班,苏夏收拾了自己的书包,毫无留恋地离开座位,再次在众人淡漠的注视下从后门走了出去。已经提前和妈妈打了电话让她开车来接,苏夏在学校门口看到车窗内焦急等待的妈妈时,眼泪瞬间“吧嗒吧嗒”地从眼眶落下,她已隐忍了太久,孤独了太久,没有欣喜没有悲伤地伏案坚持直到麻木不仁,还要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温萤。
所幸有愿意无条件和自己站在一边的父母,否则苏夏实在无法继续坚守本心的真诚良善。
校园绿树红楼的背景在自己身后慢慢变小、变小,直到车开过了十字路口转弯,彻底消失不见。苏夏松了口气,面向着前窗外的车水马龙发呆。
【四】
何诗消息灵通,听说温萤因跳下的楼层不高、下坠过程中挂到了绿化带里的树枝而幸存下来,第一时间便告诉了苏夏。苏夏停学在家的状态本来还恍惚呆滞,听到温萤还活着,像是自己捡回了一条命一般跟季秋确认消息是否可靠。随后没有穿外套,骑了自己的单车赶赴温萤所在的医院。
到了住院部,找到了温萤所在的房间,苏夏只是在门外远远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温萤,她面色惨白毫无血色,比初次见面时更消瘦,手臂和左腿打了石膏,绝对是劫后余生的模样,有一位中年妇人守在病床边暗自垂泪,苏夏想起她就是自己常去那家文具店的老板娘。苏夏见此惨状于心不忍,将身体重心靠在医院冰冷的瓷砖墙上掩面叹息。
“苏夏?”头顶上空有辰旭的声音传来,苏夏睁开眼睛,见辰旭还穿着校服和一双不甚干净的蓝色球鞋,显然是从学校匆忙赶来的。他背着一个女款帆布书包,提了水果和牛奶,看来也是和苏夏一样得了消息来探望温萤的,顺便帮温萤把课本捎过来。
苏夏提了提精神,勉强挤出一个客套的笑:“辰旭,你来了。”
“嗯。”辰旭点点头,气氛尴尬地沉默了几秒钟,“你为什么在这里?”
苏夏微怔。
是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和温萤不是亲人,不是朋友,甚至以前温萤对于自己是情敌般的角色。仅仅是因为同样喜欢辰旭受到向攸美的欺凌?说出来显得过于荒唐了。
但是如果不说些什么,自己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出现在医院,会不会像一个幸灾乐祸的八卦女记者?
“算了,”辰旭松快了一下被塑料袋勒得指尖发白的双手,“不论从前有什么恩怨,来者是客,跟我一起进去看看吧。”
既然已被辰旭发现自己的到来,苏夏只得勉强地点点头,跟着辰旭走进了温萤的病房。
温萤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缓缓地转过头,看到辰旭之后没有说话,只是对他笑了笑,却看不出以往的乖巧伶俐。
辰旭连忙将手上的东西放下,上前握住温萤的手。男生背对着苏夏,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呼吸声带着哽咽。窗外有晴暖的光线照在温萤小腿的绷带上,苏夏周身的空气却倏忽凝结,走向温萤的脚步尴尬地僵在了原地。
温萤的视线越过辰旭的肩头,锁定在苏夏眼眸反射出的细碎光点,“你怎么也来了?”
苏夏站在暗处,语气幽幽:“我被停学了,因为和向攸美打架。”
“又是她。”温萤被辰旭握着的手像触电般颤抖了一下,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情绪波动导致她的呼吸变得急促。“那她呢?也停学了吗?”
“没有,毕竟我健全地站在这里,但她自称鼻骨骨折,医院的证明都开出来了。”
“我恨她。”温萤字字控诉着向攸美,眼泪顺着额角流进头发。
苏夏说:“你做出这么过激的行为,肯定和她有关吧。”
温萤的表情十分苦涩,声音沙哑,“她喜欢辰旭,却要我付出所有来让位给她,那我就干脆把生命也丢给她,我很想知道她能不能承受。”
“别傻了,”苏夏回想起向攸美这几天的状若无事,“除非厄运降临在她身上,否则她永远学不会自省。”
“所以我输了,”温萤把手从辰旭的手中抽离,“辰旭,谢谢你来看我,以后我们不要再有任何关联了。”
辰旭深深叹息:“对不起,温萤,都是因为我,以为远离了你,向攸美就会放过你,没想到她以为你失去了我的保护,反而变本加厉……”
“多说无益,辰旭,我把那个冷峻高傲受人欢迎的校草还给你,也请你,把潇洒自由的温萤还给我吧。你不需要道歉,从一开始就是我贪心不足,试图靠近你,拥有你,我竟不知这需要承担如此多的东西,甚至是失去生命的风险。”
“温萤,你听我说……”
“你还嫌温萤她受的伤害不够多吗?”温萤的母亲本来一直在默默听着少年少女们的对话,这时却突然打断了辰旭。“你们才十六岁,我相信你是个认真、专一,有担当的男孩,但是,你和温萤承担得起两个人在一起所要共同面对的未来吗?”
温萤面无表情地看着辰旭的眼睛,辰旭再也不忍与温萤对视,默默地垂下了头。
“谢谢你,辰旭,有这段和你共同走过的时光,我已经很满足了。但我们都朝前看,继续各自向前出发吧。我已经答应我妈妈转学去新才,这样对我们都好。”
“不该是这样的。”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辰旭站起身来,语气十足坚定地说:“就因为向攸美的纠缠,我们就得为了独善其身而向她认输,我不愿认这样的命,如果你要离开崇华,那我和你一起去,这次就让我带你离开这黑白颠倒的世界。”
这时,一直枯槁消沉的温萤眼中终于闪过了象征着生命力的光。
苏夏站在辰旭的背后喜欢他已经三年,三年里,她见过在走廊上和同学并肩而立的辰旭,在篮球场上进球时和男生帅气击掌的辰旭,在食堂皱着眉将饭菜中的洋葱一片片地挑出来的辰旭,在中考誓师大会上作为优秀学生代表郑重地带领大家宣誓的辰旭,无数次细致入微的描摹,形成了苏夏心中永远站在阳光下的完美男生形象。如今历经短短半年高中岁月,他第一次坚定执着地为一个人付出、牵念、伤怀,直至想要放弃自己的那个铺满阳光的世界。
也许温萤的想法是对的,处于世界两端的两个人,本就不该穿越芸芸众生建构起的阶层,产生徒增烦恼的牵绊,苏夏当年曾试图拉近与辰旭的距离,现在审视自己,简直是十分幼稚愚蠢的行径。温萤虽然成功了,但在她将自己的生命线与辰旭交叠在一起的时候,虚妄荒诞的罪恶便铺天盖地地向自身席卷而来。
白兔与月亮。
苏夏又想起了这个寓言。久处大地的白兔,总和皎月相隔数万公里的苍穹,而无穷无尽的白云苍狗充斥其中。当自己拥有这世间都为此云趋鹜赴的发光体,那么在未来的无数个日子,对一切冗杂与纷扰视而不见就会变得很难很难。
辰旭与苏夏二人告别了温萤和她的母亲一起走出病房,辰旭还要赶回学校上课,而苏夏只能回家继续等待自己的审判结果。
“我不会放过她。”在病房外,苏夏一反常态地沉着脸,看起来比辰旭还要咬牙切齿,她虽没有提及名字,但二人都心知肚明苏夏的仇恨指向的是谁。
“苏夏,你和从前不一样了,能看出和温萤一样的坚韧。”辰旭看着苏夏利落束起的头发,突然觉得和她冷若冰霜的眼神十分相配。
苏夏没有看辰旭,淡淡地向身后的病房指了指,“太过坚韧的人,任由外界纷杂颠乱也能死死守住本心,但往往承受不住至爱之人带来的伤害。辰旭,你离开得不是时候,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片雪花。”
辰旭震惊得瞪大了双眼,没想到一向温驯的苏夏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温暖的公交车厢里,辰旭爱慕的少女曾开怀朗笑,漫不经心地对自己说了这样一句话。
当时苏夏身不由己地作为帮凶和旁观者,也是其中罪恶的一片。在辰旭目光不及的身后,那温暖的公交车厢里,苏夏的存在像黑暗中的幽灵一般,因二人的互相倾诉而神色黯然。
真的罪恶到需要被口诛笔伐吗?不,恶贯满盈的人很少,那种自身拥有的特性,名为庸懦。如今,像是被诅咒般身临冰寒彻骨的深渊的人是我,逐渐变得桀骜而清醒的人,也是我。
“还有,”辰旭朝苏夏走近了一步以示郑重,“提醒季秋最近小心些,向攸美没有完全信任我,所以她这两天在搞什么名堂我不清楚,但从她们的只字片语推测,可能不止是你,连季秋都会有麻烦。”
“季秋?向攸美不仅仅只针对我和温萤吗?”苏夏难以置信地看向辰旭,但辰旭淡定的神色说明他自己也料到了苏夏的反应必是如此。
“她们之中有一个人这两天总来找向攸美,每次来都提起季秋,我觉得她很眼熟,但我想不起来是谁。”
“她们……”苏夏眯起眼睛搜索记忆中和向攸美交好的那群女生,美丽的、可爱的、淘气的、跳脱的,都是用天使般人畜无害的外表掩藏阴毒丑恶的行径。其中只有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女孩,每次实施恶行时都不言不语地拿着手机站在人群的最边缘。
奇怪的是,苏夏也觉得她很眼熟,只不过她太不起眼,苏夏一直都没有注意过她。
辰旭喃喃自语道:“读初中时我好像见过她……”
初中?来自L中的女孩?原来是她!
“6班的李语希,初中时跟着季秋和我玩过一阵子,后来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突然转学了,你对她有印象大概因为她初中时总是染一头金发。”
“原来如此,我记起来了,就是她。”
苏夏皱着眉头思索着,“如果是李语希总是提起季秋的话……”说着,她意识到了什么,显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有什么不对吗?”
“她的脚可以踩在……别人的头上……”
辰旭不解:“你在说什么?”
苏夏转头看向温萤身上盖着的白色棉被,惨淡的灯管照射下,像是掩埋枯槁少女的厚重积雪。
这些受害者啊,为什么总有一些人,在重新站起来之后,会反过来欺凌其他弱者,甚至加害曾对自己施以援手的人?
——看啊,年少时曾经降过的那次大雪又开始下了,压垮了此时正在病床上的少女。
——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因此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