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外的小河是我小时候的乐园。
可能是灌溉的需要,河的上游拦了一道坝,有三四米高。石头砌成的坝子上,经常有人挎了篮子来洗衣服,早上是热闹的。我在坝子上瞎玩,顺便听一耳朵洗衣妇们的家长里短。坝子的石缝里长了一种特别的花。茎细长而硬挺,叶子也纤细。枝杈处长出一个个花穗,是球形的,一丝丝花柄顶着迷你的白色小花,烟花般射开,非常迷人。我会细细欣赏它。离开家乡后,山里乡间也去了不少地方,就只一次在外地见到这种花,也长在水边石缝里,迷人,却毫不招摇。我仿佛旧友重逢,高兴了好久。我时常感慨人这一生岂止人有缘分,我们所读的书,所见的风景,包括打动过我们的植物,都是有独特印记而不是偶然的。这样想的时候,特别珍惜。
洗衣妇归去后,坝上就寂静的只剩下轰鸣的水声。坝旁就是田地,大片的桑树如华盖覆地。入夏,我会采桑葚吃,吃饱还要带回家。见人就得意地秀我的舌头,我的嘴唇,都紫黑紫黑的。我欢喜的很。同样紫黑的还有我的的确良小布衫。妈妈说洗不掉了,废了。我不敢告诉他,我喜欢这晕染开的紫色图案。反正废了我也仍然穿着,直到后来慢慢的颜色淡去。
有一年桑树全都砍掉了,河边的地都种上了油菜。油菜杆子长得又粗又高,我的活动变成了在油菜地里割猪草。里面凉爽清幽,且里面长的杂草长得又肥又嫩,割猪草成了一种享受。
下午,时不时有村里的孩子来河里玩水。坝子上方水比较深,大人见到要骂的。有一次我和堂姐堂妹去那里玩,踮脚勉强能站着。最危险的是水流。我不留神靠近了坝子,立即感觉到暗流涌动,我被裹挟着向瀑布靠近。我乱踢乱蹬,嘴里哇哇乱叫。堂姐堂妹都赶紧过来,奈何水流太急,不敢再向前。还是堂妹聪明,她让姐姐拉着她的手,她靠近了过来拽我,我终于被拉回去。从此以后我就不敢去坝子上方玩水了。但我们村里真有孩子被冲下来。当时我和另外两个小孩就在瀑布附近,只听一声响。那孩子就摔下来了。我们问他怎么样,他也不回答,也不看我们,慢慢站起来,转身走了。那时很多男孩子都这样,不和女孩子说话。他似乎憋着气忍着痛,很慢地走。后来遇到似乎已经没事了。
坝子下是个大水滩,瀑布冲出了一个深潭。胆子大的孩子显摆说可以站在水下让水冲,我们几个试了一下,就又回来了。被水砸到还是挺疼的。这片水下都是沙石,旁边有片细沙滩,来得早可以看见河蚌们在沙子上画地图,竖着壳儿像一只只帆船行驶在沙海上,留下的轨迹歪歪扭扭,毫无章法。可我喜欢这随意又变幻莫测的线路,总觉得里面藏了什么秘密,故意使障眼法让你参不透的。发现有人河蚌就躺下不动了,壳儿也闭得紧紧的。所以我经常悄悄地在边上看,不惊动它们,看它们很缓慢很缓慢的移动着。那时大把大把的时间,就做这些无聊的事。
过了这个滩,小河又成为小河。水大约过膝,不够游泳的深度。但我喜欢躺在水面上被水载着漂下去。背上腿上,经常被水底的卵石硌到。有点疼,但可以忍受。阳光洒在水面上,穿透到水底,好像每个手指都触摸得到明晃晃的光。河靠路这一边的堤岸长满了杨树,半条河荫着。
我深爱躺在水面上,看天空与树冠从眼前飘过。一直漂到被小桥拦住,不能继续为止。
小桥边有几块青石板,也可以洗衣服。我和小我两岁的妹妹会一起拎着一篮脏衣服在这里洗。小桥是拱桥,来往的都是农人。认识我们的会打个招呼,说:“这么勤快,给家里洗衣服啊?” “是啊!”我们回答。妈妈干农活的衣裤,经常结着干透的泥浆,特别是裤子,浸湿后变得非常重。我们那时就七八岁左右,手小力气小,需要两个人一起合作才能完成洗衣服这件任务。妹妹从小比我勤快,很受人喜欢,而我贪玩。
有一次水涨了,水漫出河床,从桥两端的低洼处流向下游。河面变得很宽。衣服没洗成,我却高兴坏了,从河这边淌着水跳到对岸又跳回来,全不顾衣服都湿了。妹妹说起小时候的事总要提这一桩,说我疯子一样,不知道开心什么。但我知道,从泥石底的河跑过去,需要极好地平衡自己,在这基础上还要对速度有要求,一次比一次突破极限是非常过瘾的事。反正那时候妹妹就站在一篮子衣服旁边无语地看我玩,等我玩过瘾再和她把衣服拎到池塘边去洗。也许她专注衣服的时候我又溜开去摘花了。妹妹经常对我有意见,我也没有当回事。有人问妈妈,两个小丫头洗衣服干净吗?我妈笑着说,总比没洗干净吧。
从河边回来,要经过一片黑松林。松林里有个大墓,就对着小路,好像随时会伸手抓两个路人进去似的。本来阴暗的松林比实际上更暗了5分,每次我独自走这段路都是飞奔而过。这么快!鬼也赶不上了吧?跑远了我总会回头望一眼大墓,发现没有动静才放心。有人一起我就不害怕。有时和小伙伴们也会来松林里玩。林子不长草,地上落满了松针。妈妈说松针烧火特别好,她在娘家就经常去山里扒松针。那时烧不上柴。我们在松树下用破碗过家家,偶尔能找到些蘑菇当菜,或者把松针扒到一起铺床,都是好玩的。有一次我们被橡树籽吸引到大墓前。松林里独独长着一棵大橡树,就在墓旁,橡子洒落在墓前的空地上。我很喜欢橡子的模样,从边上捡起,慢慢来到墓前。一边挪,一边警惕的看着大墓,生怕会发生什么匪夷所思的事。一边还激励自己放下恐惧,睁大眼睛盯着那块灰色的墓碑。它象一张大脸,呈现出另一个世界的阴暗与狡猾。我深信,如果发生什么事,一定是从这块碑开始的。一个表情可以泄露那个未知事物的起心动念。可是看吧,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灰暗一点,大一点而已。橡子这么可爱的小东西会落在这里,一定不是坏事。也许里面是个好人,他用橡子和我问好呢……反正胡思乱想,捡够了橡子,退出墓地范围,才敢转身飞快逃离。
很多年后回家乡,再走这条小路,发现原来的松林比自己以为的要小多了。树没有那么高,大墓没有那么大,松林也不黑,河就那么窄。坝子在,石缝里的小花也在,只是没人洗衣服了。瀑布下的沙滩没有了,见不到河蚌了,河底都是淤泥。
我们这一代人被上一代说赶上了市场经济的好日子,可是比起我们的下一代,何尝不也拽住了农业社会的尾巴,享受着那种天然慢节奏的美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