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4.

醒来时窗外还是一片漆黑,手不自觉摸了摸脸颊,好在青春痘没有增加。昨晚与她分开后回家又看了一部电影,看完便已经过了零点。躺在床上则完全没有睡意,呆呆地看了一会窗外高楼上的霓虹由红转蓝再转绿,形成一道道向下的波纹,如此往复循环变幻。闭上眼睛,脑海中仍是思绪混乱,还反复出现爬树少女的模样。其间上了三趟厕所,翻了十几次身。等到再睁开眼时难免有些讶异,自己统共睡了不过四五个小时,却精神抖擞,丝毫没有困意。

隐约听见母亲在厨房忙碌,她星期六还有兼职的工作要做。

那么,做些什么?

我起床穿衣,排尿,洗脸,安静地对着镜子刷牙,刷到一半时听见母亲在厨房喊我,至于说着什么我没太听清,嘴里满是泡沫地随便应了一声,迅速漱口解决完,走出卫生间。

“刚才说啥了?没太听清。”

“没什么,我问今天怎么不多睡睡,好不容易休息下。”母亲低头准备着早饭。

“哦,没事,睡不着了。”我感到精神振奋,“正好打算出去了。”

“去哪?”

“呃,”我顿了顿,“在想,吃完饭就知道了。”

其实哪有什么可以想的,无非是快餐店学习,图书馆看书之类的。所谓的朋友聚会娱乐几乎不会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当然并非喜好孤僻,待人也算热情,只是不知为何从未收到别人的邀请,偶尔兴起想约出某人却又往往会被推脱。或许别人也会在与我的交往中感受到我对于他人的距离感。

好在自己也能渐渐习惯。

收拾完毕后,和父母道了别,我在楼道里等着电梯,家门却又打开了,母亲探出头来。

“中午要不回来的话就吃点好的,别舍不得花钱。”

“好,我知道。”我无奈地笑着应道。

周末的图书馆,人比较多,也算不上安静。然而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我还是习惯性地快速按了静音。目光接触屏幕上那一串数字的刹那,仿佛心底某个地方被厚重的石块沉闷地敲击了一下。我闭上眼睛,犹豫了几秒钟,快步走出阅览室,接通了电话。

“喂?怎么了。”

自己的语调出奇的温柔,几近剥离出我这个个体。

“嗯,没什么……”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小心,“就是想问问你最近过的怎么样。”

“还可以吧……你呢?”

“嗯,也还行吧……”

长时间的、难以忍受的沉默从四面八方向我挤压而来,我又一次生起了把电话挂断的冲动。

“那个,”我努力寻找着话题,“现在做什么呢?”

“一个人在家,有点发烧,在床上躺着……也没什么事,就给你打个电话。”

我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安慰的话语似乎有些苍白,而行动?若是在以往,说不准此刻已冲出图书馆,准备乘坐前往她家的车。但此时的我,却不可避免地质疑此事的现实性意义,而结论毫无疑问。

何况失望才是现在对方最需要的。

似乎察觉道我的尴尬,又或许选择了放弃,她说道:

“没事,就一点小感冒,不用担心。”

“那好,保重身体。”

“嗯,挂了。”

“嗯。”

隔了好长时间,都没一点声音传出,我忍受着时间在空荡的脑海中一点一点蠕动着流逝,直到手机在耳朵上压得生疼,才缓缓放下手机,按下了挂断键。

与颖相识是在两年前,现在自己看来那时的自己实在幼稚的有些过分,不过想必每个人都有着否定自己过去的冲动吧,几年过后的我也许也会如此看待现在的自己,尽管这似乎是不属于合理范畴内的行为。不管怎样,当初两人是在一起了,至于如何在一起的,也难于表达。大概就是同桌之间一言一语的交流中被我错误地加入了许多不该有的情绪,不存在谁追谁,就在某个时光有些懒散而游荡着的阶段,两人顺理成章地就转变了关系。

然而最终不得不分开。后悔也不是没有,我天生不愿去伤害什么,从小如此,无论是有生命的动物还是没有生命的物件。对颖也是如此,不愿把分手这件行为从自己手上做出——纵然是自欺欺人。当然两人关系到了尽头我们都毋庸置疑,我在分开的时候才豁然明白我其实并没有很喜欢任何人,实际上,也正是从此之后,我便一直怀疑爱的本质,总觉得这种东西实际上可有可无。何况只看见人们肆意损耗自己的质量,如卡佛所言谈论起就像知道自己在谈论什么一样。不过其实自己心中也有些不敢确定,也或许真的是自己有些高估了这个字眼。

说老实话,这些年喜欢的女孩确有,但我无论如何不敢用爱这个字去替代。无论谨慎也好,胆小也罢,我只是模糊感觉前方应该会有那么一个人,一直做着或许是徒劳的等待。颖在分手后还是会时而打电话过来,简单的问候,再随意聊一些别的。一些事情心中也清楚,但我还是什么都不能做,她的名字已经与愧疚感缠绕纠结在一起,如此深深地扎进我的心底。

不知呆立了多久,我回过神来,一转身,赫然看见昨晚爬树的女孩站在我面前。

“嚇,”我着实吓了一跳,“好巧。”

女孩扑哧一下笑了,“是啊。”

我们一起走进阅览室,惊讶发现原来她之前一直都坐在我的斜对面。

“你是不是每次都坐这个位置?”女孩开口问道。

“嗯,是啊。”我看了她一眼,点头答道。

她冲我眨了眨眼,别有深意地说道:“我也一样。”

不远处坐了一圈人大声谈论着股票,这种情况并非少见,管理员当然也懒于制止,阅览室里俨然有着学校自习课的意味。我看了看她的那个位置,正摆着一本卡夫卡小说集。

存在即是意义的显现。

我听见她突然说了这句话。

 “其实算起来,我们相遇恐怕不下十次。”

“不下十次?”我有些惊讶。

“还有我身后那桌那个戴眼镜的老者,算来恐怕更多。”

我沉默了,不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

“对于常人来说,他人是没有足够意义去留存为记忆的。由此造成的结果就是,常人会把一个无数次相遇过的人当做一个陌生人。”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但对于你来说,连陌生人的认定都不会存在。别人会知道自己斜对角坐着某个人,而你恐怕连斜对角是否坐着人都不知道。”

“我么?”

她没有回应,继续说道:“所以如果能够发现自己周围有着很多存在的,甚至可称为繁杂的事物,或许正恰恰代表着自己作为某种意义的存在。”

“甚至可以是值得庆幸的。”她缓缓说道,“因为意义的消失,对于你来说就是存在的消失,而且这种消失不仅限于他人。”

我看着她的眼睛,有种意味在摇晃,我尴尬笑了笑,说道:“你听到了?”

“大概能猜出个一二。”

女孩笑着,补了一句,“这也是我此刻存在的意义。”

心跳在瞬间冲破感官的域阀,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我踟蹰着,一句谢谢正要出口,却有突如其来的想法钻入脑海,摇撼着我的内心:她对周围事物的关注,是观察力,还是只是一种意义的悲凉诉求?

我生生咽回那句谢谢,咬咬牙,试探性的,笑了两声,以玩笑式的语气说道:

“哈哈,那就不用谢咯。”

她翻开了她桌上那本卡夫卡,笑着白了我一眼。

我尴尬地笑了一下,翻开了一模一样的封皮,脑海中却始终徘徊着她刚才说的那些话。

中午一块吃饭的时候,我和她讲了关于猴的事。

“听着,”女孩注视着我的眼睛,“你一定要帮助他,知道吗?”

“但是……”

“没有但是,”她打断了我,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对我说道,“我知道你是怎么了,真的,所以你才必须这样做。”

不知为何,我看着她的眼睛,深深地相信着她的的确确是知道的。纵然我非常清楚我的想法在别人看来到底有多么的荒诞。

“这件事上,不要放弃抵抗,好么?”

我看着女孩的眼睛,我的影子在她的瞳孔中清晰可辨。我沉默着,女孩也沉默着,只这样隔着餐桌相互对视着。大约一分钟后,我应道:

“好。”

她眯着眼笑了,点了点头,继续吃面。

我也埋头吃面。

想着本来就应该是无所谓做或不做的事情。

关于她,本应该是有无数疑问的,她行事的方式,对我的了解,对问题的看法,这些疑问的累积,把她堆砌成完完全全另一个世界的人。吃完饭还没决定去哪里,我隐约听见她低声说了一句话,可惜淹没在嘈杂的人群之中。下一秒我回头时,她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我绕过人群,搜寻每个路口和店面,却始终没有发现她的踪迹。我站立在人群中,才恍然想到刚才她或许说的是再见,至于再见前面那句似乎很关键的话,却实在一点也分辨不出。或许是与如她所说的意义的消退有关吧。

奇怪在于,我却没有继续刨根问底的想法,这些看似奇怪的事情仿佛都有着极其自然的内在原理。至于是只对于她或是对于所有人,一时也没有区分的打算。其实会这样,自己也有一些惊讶,想着大概我也有些偏移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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