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茫茫大海中一只颠簸沉浮的小舟,像万千枯枝上飘零无依的一片残叶,六岁的小文秀就这样带着锥心剔骨的凉,满肚子的怨恨离开了母亲的坟茔,泊落在张家小院。
转眼过去十多年。
古代戏文里,常有闺阁小姐哀叹身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文秀没上过学,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不知道什么时候听来这样一句话,便牢牢记在心头,一想起自己的身世,就不住自哀自叹。
怨不得天怨不了地,只怨自己早早没了知疼知热的母亲!俗话说宁舍当官爹也要讨饭娘,何况文秀连亲父的影子都没见过一面,她发恨地相信他也和母亲一样,坟头长草尺把高,无人祭来无人吊。
六岁的小文秀还未开蒙,前尘往事似乎多以忘却,只有母亲的笑貌一直刻印心头。她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乌油油的黑发,雪雪白的肌肤,大眼弯眉,翘鼻樱嘴,说话温言细语,走路聘聘婷婷。此后许久许久,文秀还能记得母亲弯着嘴角,轻哼着好睡的歌儿哄她入眠的样子。母亲美得好像是从古画卷轴中走出的曼妙仙子。
转过话头,文秀入张家生活十年久矣,前尘往事多为伤处,为何文秀又拿出来自伤呢?可说,这日子哎······
萝卜蒂头挨着长的张家二小女,总免不得磕磕碰碰。可谁曾想到,她文霞竟是这样的姐姐来着。
那年月文秀这样的遭遇何止她一人,这样的贫困又何止姓张的他们一家。她本是只离群将死的飘飘小雁,在影儿也要淡乎乎消失的时候,碰见了承河爷爷,如果没有爷爷的收留,没有日后爷爷风吹日晒、洒泪抛汗换来的粗糠杂薯稀汤,小文秀怕是也活不到今天。现今,家里只靠文秀一人在队上挣工,忙完队里的分工,还要忙家里的杂情琐事,大大小小,事无巨细。她去山上挖菜到河里摸鱼,赚点可怜钱,给饭桌添几筷子薄菜。赶到撞上大运,得条大鱼,就可给爷爷打一小提楼酒过过瘾头。爷爷并不恋酒,每每被文秀催着含口清酒,总有泪要涌出他愈发松弛的眼框。山头地角的庄稼汉在这老庄子里,坟土掩腰已活半辈,中年丧妻不算完,“黄杏没落青杏落”的连儿子也早早撒手人寰,本就注定是戚戚然凉薄的晚景,文秀的出现,宽泛着老爷子的心路,这孙女来得窝心。
承河爷爷老则老矣,可也是能打能踢的硬棒老汉。应验了那句老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天早晨,棚顶的石板下塌,正巧砸在他腰上,腰椎的两公分处骨折,自此两条腿再也动弹不得,瘫在了床上。文秀觉得自己的身量和肩膀,承担得起照顾爷爷的担子。“要是连爷爷都养不活,还算是个人吗?”二十出头的文秀,当时瞪着她一双点墨般黑亮亮的眼睛说出来这番豪言壮语,为大家所传颂。
可是说硬话容易,过日子,却艰难了。这年月,有个瘫在炕上的病人需要照顾,年年队上极其微博的“分红”,即使是勤劳持家的文秀,日子也是过得水洗样的穷困。
话说承河老汉的亲孙女文霞,承河老汉对她就过于娇惯了些。哪怕抽血挖肾,只要是孙女想要的东西都想办法满足她。老汉也知道,不该如此,可还是念在孩子没爹少娘,一路这么抚养成人。
就在几月前,承河老汉受伤前几天。那一日,太阳还没出山,朝霞旭旭,大家都猜准是个大晴天。青石村东山的山尖尖刚刚戴上“金边帽”,往地里去的路上,就走起了热热闹闹的一群人。文秀和爷爷也在大部队中,家里只文霞一人。
忙活半晌,队长一声令下,大家伙七七八八都坐在垄台上打哈哈。文秀在一众人中,本就漂亮的出挑,更是收敛心性,不言不语地坐在一旁咬着嘴皮听着。
“有件乐事哈,给你们都讲讲,”
“昨天下午,五奶奶家,除了五爷,都吃了个肚鼓!”
“哎?虎子,真有这事吗?”有人兴兴头头接了话茬。
“呵呵,有,真有。”虎子并不否定,反倒唧唧咋咋呱呱接着话茬讲下去。“我爷爷这段时间不是牙肿了嘛,带着脑瓜仁还疼,一直不见好,就不许我们吃好嚼物,甜的、香的、咸的、辣的······我们馋啊,瘦的腮帮子都能当裁刀纸用啦。昨天我奶趁他出门,偷偷拿出私藏的钱去割了半斤肉,焖了一锅带肉的菜,让我们解馋。正吃得香,我爷出现在街角,回来了。奶奶吓得慌着手脚都要把这锅菜塞进灶坑肚里去了······”
“后来呢?”
“后来,还是我想了个主意,”
“呵,我从口袋里抓出小半把高粱米洒在大门外,爷爷还没迈进栅栏门,就弯腰在门口一粒一粒捡,等他捡的差不多了,我们这锅香肉早就吃进肚了。爷爷捧着那半把米,还笑呵呵地说,‘今天撞大运,发了洋财’······”
大家横七竖八歪倒在垄台上,早就笑得喘不过气来。文秀也跟着大伙嗤嗤笑,不觉偷眼看爷爷,心里盘算着怎么也能让爷爷吃上几口香肉解馋。
文秀叹气转过头,看见地头不远,五奶奶迈着小脚越来越近。嘴里喊着“不得了啦,承河大哥,哎呦喂,哎呦,哎·······”
承河爷爷听见喊叫,慌得站起身子,一时起猛,眼边出现无数乱蹦的金星,他心里咚咚砰砰跳个不停,有种不好的预感袭击着身子,竟打起摆子来。在他昏迷之际他好像听到:“你家文霞,走了,不再回来,让我给你捎个口信,别找她。”
······文秀怎么也没想到文霞竟然撇下爷爷,撇下家。还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钱票,只给留下小半袋杂合面。
养恩大于天,文秀当初说得话初衷未变。她一个二十出头水灵灵的姑娘,日夜给爷爷端屎倒尿,伺候得清清爽爽,屋里也没有一点脏臭气,还是以前那个爽利的小屋小院。爷爷虽然腿脚动弹不便,头脑却是十分灵醒,对每一个踏进他家的人都要说一遍:有这样的孙女,哪怕一碗稀汤两人喝,我心里也是美的,舒坦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