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次打水,第一次去大榆树水站,记忆深刻,终生不忘。小事情简单平常,但在当年的小心灵里,却留着些许生命启蒙的价值。那是一个深冬的夜晚,时近年关,妈拆洗被褥,打扫房间,准备着过年。忙来忙去的,拿起水缸盖儿,才看到里面的水见了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水用尽了。眼看手里的活儿正干了一半,没水哪儿行?晚饭又没做完。妈着急了,直念叨:“这可怎么整?这可怎么整?”爸不在家,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准。万般无奈中,妈和我的目光不觉相遇。当时我六岁,刚上小学一年级,上学期结束,放了寒假。我还记得,虽然那时年龄是小点,但对家里的事情也都懂,尤其看到妈为难,心里不好受,就说:“妈,我去弄水,我知道大榆树水站。”然后,转身再约上哥哥,哥长我两岁,性格内向,不论遇上什么事,只是一味地往后缩。小孩子间,有人欺负他老实,我上去争骂,可一回头,他却溜了。天黑以后,他从没出过门。可眼下的情况他也看清楚了,道理简单,没水连饭都没法做,家里还有更小的孩子,只有他能帮一把。妈和小弟就站在面前,最后哥还是动了腿。妈给了我一分钱钢镚儿,嘱咐我拿一只水桶就行了,到时把桶放中间,哥俩用扁担抬。还说:“抬回来一桶就行了,对付着,等你爸回来再去挑。天黑路滑别摔着,快去快回。”
小哥俩一个扛了扁担,一个提了桶,推门出去。外面风雪啸叫,刚一出去就噎了你一嗓子硬风。我把棉猴的帽兜子扣好,埋下头,弯腰钻进了漫天风雪。街灯昏暗,行人稀少。一九五茵年代初的哈尔滨,冬天夜长,下午四点钟不到天就黑透了。就算是平时,天一黑,大人小孩就都在家待着,不出屋了。今儿又是个风雪天,街上更是空旷无人。风卷起了小股的雪末,躲呀闪的,在墙角、旮旯里耍些个飞动的小弧圈儿。看过去,隐隐约约就像有灵无体的小鬼在淘气。哥挎着个水桶,紧着往我这边靠。我把扁担拿在手里,摇晃了几下,给自己壮胆儿。扁担上的铁链和钩子相撞着,那声儿听着又结实又脆生。
可算到了大榆树,树下还真没太多的雪。但是,这里的硬风可不是刚才那些小玩意儿,它在这里凛声啸叫,又硬又狂。那风先是扫着树根、树干,抱怨树大招风,遮挡了它的快意。三言两语不和,就飞身蹿上树冠,毫不留情地撕扯着人家的头发,还大声叱骂。大榆树虽然憨厚,但也倔强得很,事到临头,还是不紧不慢地说自个儿的理儿。谁想恶风癫狂,下死手,打了旋儿地绞扭着折磨大树。大树不由得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咔——咔—”就像寒冬的森林里,经常发出的那种声音,是因为冷,也是因为风。
水站到了,那里空无一人。那个天寒地冻做下的冰坡,滑跐溜,难于行走。兄弟俩相拉相拽,用扁担当拐杖拄着,一点一点地斜着往坡上挪,去靠近那个放水的管子。扁担上的铁链作响,水桶磕了扁担也发响,“丁零当啷”的,里面掺和着两个小孩大口呼哧的喘气声。
到了那儿,我们竟没看见那根胶皮管子。平日里上学路过,总是能看到的那根管子哪儿去了?天儿冷,给冻没了?回头看哥,他缩了身子抄了手,没反应。看着那个核桃大的空洞,我心里满是沮丧。突然,却见那根救命的胶皮管子,竟像变戏法一样,从那个核桃大的洞里一点一点又伸了出来。我一抬头,见屋里开亮了淡若星火的一盏小灯,亮光处,方玻璃上出现了大脑袋。我又高兴又紧张,赶紧掏出那枚钢镚儿,丢进了那个小方匣子里,然后,把小匣子往里一推。可是,一转眼,却见小匣子又被推了出来。而且,昏暗的小灯下,那枚一分的硬币,仍然静静地趴在那里,亮晶晶的,泛着银光。待再抬头看那方玻璃,我竟见到了刘大脑袋的脸上,生出了难得一见的微笑。他一边笑着,还一边把一只手抬起来,摆个不停。外面风大雪大,又隔了玻璃,他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清。但是,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看我人小水少,不收我的钱。我一时好像也明白了一些更深的意思,心里热乎乎的。一个成年人,素不相识相知,三秒钟里竟给一个六岁孩子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我收回了那一分钱,玻璃里的大脑袋点了点头,又往下指了指管子,示意我接水。清水徐徐,在冬夜的寒风中,不断散发着淡白色的水汽。水汽里飘荡一丝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但那感觉不到的暖意却让我真心感动不已。
问题出在上肩抬起桶的一瞬间,本来,接好了水,就把扁担穿过水桶的桶梁中间。然后,我个子小,在前头,哥个子高,位置距后。但是,抬起桶时,得一起使劲儿。我跟哥说好,一、二、三,我们一起上肩。可不兴一头起一头不起呀!可是事到临头,真就让我说着了。我按照号子,把扁担抬起来了,但是感觉后面没起来,怕碰伤了哥,就赶紧放下自己这头的扁担,再回头看他。谁知他慢了一拍儿,愣是数到四,才动手,也不管我这儿正擎着呢!他一挺身子,使了个猛劲儿,高抬起扁担的后头。水桶滑向了我这头,撞了我的肩背。水桶装满了水,可是不轻。我一个前失,摔在冰上,桶里的水也洒了出来,一部分把我浇湿,剩下的水随着水桶倒在冰上也淌了个精光。
“说好了一、二、三抬,你在那干什么呐?” “我又不是故意的!”
哥俩拌嘴,心里来气,我把扁担狠狠扔了出去,又踹了水桶一脚。水桶骨碌骨碌滚到一边,临了,还像哭似的,把几滴残水淌在了冰上。其实,我也想哭,我没有力量,不能像大人那样,干净利索地担水回家,还有这破天儿,这……
瞎寻思着,就觉得在自己肩上来了一股子力量,抓牢了我,一提搂,让我站立起来。抬头一看,正是水站的刘大脑袋。我仰视着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却不言语,捡起了我们的水桶,搁到水管子下边,又抬手敲那块方玻璃。里面好像有人在打开龙头,水流进了桶里。这次桶里的水没太满,只是装了大半桶的样子。刘大脑袋只用一只手,不费劲儿就把装了水的桶提着,走了几步,过了冰坡。放在平地上,又找来扁担,穿过了桶梁中间。这时候,他回头招呼我们“来吧!”我和哥从冰坡上小心地赶过去,弯下腰抓住扁担。刘大脑袋也喊:“一、二、三,起!”他双手帮我们提高桶,等我们抬平了扁担,再缓着劲儿搁实在扁担上。这一下子,心里踏实了,路也平了,又不那么滑了。因为桶里的水没有那么多,压在肩上也就没那么沉,我和哥的步伐,也一致起来,抬着水走得稳稳的。
猛然间想起来,人家帮了那么大的忙,我竟未向那个好人致谢一句,太不懂事了,亏欠了那位刘大叔。想着,又不敢回头,因为肩上压着担子,怕乱了脚下,再出什么麻烦。情急之下,只好仰起头,冲着漫天的风雪,可着劲儿大喊:“谢谢!刘大叔!”不知道声乐里有没有“童声高腔独喊”的科目,我想说,至今还能在脑子里忆起,自己六十多年前的叫喊,尖厉、清晰,饱含真诚,穿透了团团逼人的冷气,不比一般童声独唱差。但愿那个好人听见了。他一定听见了,听见了这风雪之夜中,一个六岁孩子对他的真心诚意的感激。
下一代人的个头儿,比我们这茬儿人高,都明显地高出一截儿,不论男女。他们还是挺心善的,就没怎么在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面前表现出个头上优势的自豪。真的,我可是看着那些大高个,心里羡慕。羡慕里当然就会藏了几分嫉妒,嫉妒就是眼气加愤愤不平。是呀,你看啊,你们都没挑过水,要是让你打十岁起,就每天挑一担水,你再试试!那连桶和扁担加上水八十多斤,比你那小身板儿还重得多呐!你试试!压不扁你,还长什么大高个,长大高个?
说说罢了,怎么会舍得再让自己孩子挑水?没挑过水,没受过那些累,没吃过那些不是人吃的苦,多好!就这么溜光水滑地好好长吧!真要是再到了还得挑水的份儿上,我和老太太怎么着也能去弄口水回来,不用你们惦记。
书上说,水是生命的源泉。
在大榆树水站,每天来挑水的人们,虽然不会说这句话,可也都知道这个理儿。过日子,没水可不行!不吃不喝?那就得扎脖儿!
———— 摘自原创小说《太阳岛》 作者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