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与火之歌_太原苏氏琉璃说

今天是苏起第一天到单位上班。

去年,他刚大学毕业,因为当时自己的年轻,听从舍友们的“leisure year”的引导,导致自己不仅误了校招,而且还在毕业的半年时间里花光了自己在大学仅有的一点积蓄去旅游,结果玩是玩了一圈回来了,也开心了,但是他回来之后并没有感觉到像媒体宣传的那样“放任自己,环游世界之后你就会获得不一样的人生”。玩一圈回来时候,苏起意识到自己照样得找工作。痛定思痛,他把自己上的各种旅游APP全都换成招聘APP,并且把每个APP都注册了会员,希望自己在应届毕业生和职场高手的空隙中可以占据一席之地。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晚上,他抱着手机在沙发上发愣,就在他心灰意冷地把手机扔到一边,就听到了手机里传来的“嘟嘟”的声响。他拿起手机一看。

“妈呀,真的有工作找我啊!”

苏起获得的是一份在一个名为“晋门醉”的山西非遗博物馆充当讲解员的工作,虽说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职位,但苏起对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还是很满意的。因为打小喜欢文学和工艺品,上学的时候也看了不少关于中国工艺的书,所以这份工作对于他的入手难度也不是很大。

这个博物馆离家是真远。苏起提前两个小时起床,之后便是骑车,公交,打车这一番折腾,最终他总算是找到了这个地方。

“这是什么穷乡僻壤啊。”苏起不禁在心里感慨道。但是当他走到这个博物馆门口时,他便愣住了。最先映入他眼帘的便是门口那两尊黄眉碧眼琉璃狮。

琉璃,古称“瑠璃”,是以各种颜色的人造水晶为原料,在1400多度的高温下烧制而成的稀有装饰品。其色彩流云漓彩,晶莹夺目。因为古代最初制作琉璃的材料,是从青铜铸造时产生的副品中所获得,又经过提炼加工而制成琉璃。古时琉璃也被称为“五色石”,由于民间很难得到,且原料的地域性极强,是不可再生资源,所以人们把琉璃看得甚至比玉器还珍贵。

“这可是宝贝啊,就这么放门口的嘛,这万一趁着月黑风高的,有人给偷走了怎么办。”他碎碎念到。

苏起一方面想着这博物馆的老板心真大,另一方面又想,还没进门呢就是琉璃狮镇宅,这里面得有多少宝贝啊。

苏起又对着这两座手工琉璃狮端详了一番,正准备背着包进馆里报到。但刚从琉璃狮身上撤下的视线还没过一秒就又被吸引过去了,因为他恍惚间感觉左边狮子的眼睛动了一下。当他再次靠近这座狮子的时候,还没等看清,苏起就感觉自己已然晕去了。

                            源起范蠡

苏起再次睁眼是被一片喧闹声吵醒的。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但是当他再次睁眼的时候,他慌了。环顾四周,他看到的是一间已然荒废许久的茅草屋,屋子里竖着几个大熔炉,炉中火焰霹雳啪嗒地劈在炉顶的青灰色器皿上,几名身形壮实的工匠费力地敲打着器皿,汗水从他们的额头上滑落,还未来得及到达炉口便已蒸发在了炙热的空气中,而自己的正前方正有几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似乎在端详着什么。

长这么大,苏起第一次被一群大男人这么近距离地观看,他还有些羞涩,也感觉自己脸上阵阵发烫。

“少伯,此乃炼王剑时无意所得,且内有暗朱纹流动,色彩瑰奇艳丽,表面细腻如脂,又经水火相炼而生,乃天地阴阳造化之极致,神物啊!”眼前的一名男子对另一名身着华丽的男子说道。

少伯?他听着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苏起心想。他再次注意起眼前这个衣着华丽的男子。只见这名男子面容神毅,身着彩色连体深衣,腰间配有腰带和玉饰,头戴冠,两侧有组缨下垂系于颌下,脑后辫发上挽,袖宽衣长。这一看便是春秋晚期的服饰装扮啊。刚刚那人叫这名男子少伯,春秋时期贵族中仅有一人,便是那助越王吞吴的商人范蠡了。

苏起不禁讶异,为什么范蠡会在自己旁边,还夸自己“乃神物”?他看着周围的大熔炉和卖力敲打的工匠,忽然想起自己曾在古书上看到的一个传说。坊间流传,在越王勾践于吴国卧薪尝胆之际,他密会范蠡,命范蠡为其造青铜剑。范蠡督造王者之剑时,其工匠无意中发现炼造青铜的辅料因原料配比和炼造温度的不同而化为一物,因其澄澈鲜亮,流光溢彩,故名“琉璃”。

苏起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因为这简直太离奇了。若眼前这个男子是范蠡的话,那么自己身旁工匠正在炼的器皿就是传说中越王刺杀吴王夫差的“越王勾践剑”,而自己则是炼剑时无意中被产出的那块琉璃原料。

虽然苏起平常也对一些平行时空的概念很感兴趣,但这也是仅仅停留在兴趣阶段。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亲身经历这种事情,然后还变成了一块琉璃?

“此宝物若配以夷光,则为珠光配美人,妙哉!”范蠡忽然指着苏起说道。真难想象,一代名臣一提到自己的爱人西施时竟然就像一个顽童,兴奋得一阵手舞足蹈,搞得苏起都有点开始怀疑历史上对范蠡“善权术,精计谋”的评价。

再次感受到阳光已经到了两年以后。他能感觉得到,这两年自己都是在木盒子里面度过,之前听说范蠡要把自己送人,但是收到礼物的主人似乎并没有把自己打开,而是藏在了另一片黑暗之中,生怕别人看到似的。

许久不见的阳光并没有让他感觉到欣喜,反而是类似晕车的头晕之感。苏起静下心来静静地观察着自己的周围,想搞清楚自己当下的处境。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的正下方是一个木质茶几,周围水天一色,景物宜人,不过刺骨的秋风混着水气却让苏起生生打了个寒颤。真的好冷啊!

“少伯且看,此宝物若似仙气入体,竟能无故颤动。”忽然一阵娇俏的女声传入苏起的耳朵,苏起寻着声音看了过去,发现范蠡正陪着一女子乘船游湖。此女子面若桃花,腰似柳叶,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不可多一分,也不可少一分,可谓是苏起在现实里看到的最好看的姑娘了。他心想,除了那“沉鱼”的浣纱女西子,谁还能承得住这番容貌。

苏起忽然感到身体一轻,原来是西子将自己捧在手中把玩了起来。

“夷光便似这宝物,令人爱不释手。”苏起听到范蠡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不知为何,这本来是哄自己的妻子开心的话从范蠡口中说出时却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不安,伤感,坚毅,残忍。

“不仅吴王如此,越王亦如此。吴王以夷光美废尽国业,越王卧薪尝胆十年乃赢来越于此世之地,吾不忍见越踏吴之迹啊。”范蠡幽幽的声音从自己的身后传来。苏起抬头,看到了西施充满困惑的眼神,但即刻便又放松了下来。

“既越国吞吴,你我二人则可不再闻世,后半生逍遥自在可好?”她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那样摆弄着范蠡的衣袖,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的爱人不再那么紧张。

“自古以来,家国为重,若除商之妲己,则华夏太平,比干不才,任由妲己作乱。吾视越国如家,越王如兄,君行令,臣行意,愿夷光领我意,知我心。”

苏起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晕过去了,只记得在自己闭眼之前看到的最后画面是伸出船身外的一双手和随之落水的西施,他不经意间瞟到了西施的倾城面容,让他困惑的是,那时西施的脸上只是写满了无奈,难过,不舍和安静,却唯独缺少了恐惧。苏起困惑了,但还没等他仔细思考为什么范蠡会这样时,随之而来一阵粉身碎骨的剧烈疼痛再次狠狠地让苏起闭上了眼。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为谁。”

                                            ——罗隐.《西施》

                        祸及华夏

“别睡啦,快醒醒,今儿天气这么好。”

“妈,周末你就再让我多睡一会儿啊。”

“哎呦,你这叫谁呢。”

苏起以为自己仍然在家,正准备像往常一样起身跟自己的母上大人再争取几个5分钟的睡眠时间时,一睁眼却发现自己现在正位于某幢建筑物的房顶。

“你们知道吗,我的前身可是很厉害的。”那个刚刚将苏起从睡梦中拉出来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回头一看,却发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张宫廷黄琉璃瓦片。


“我的兄弟姐妹们可都是在守着紫禁城呢!”瓦片得意洋洋地说道,“我们可是出身于晋阳苏氏窑,前朝万历就已命此窑为皇宫造瓦,厉害吧。”

前朝万历年间?这次竟然到清朝了,还成了某个房顶的一张瓦,跨度还真是够大的。苏起不禁哑然失笑,但他还是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现在的具体处境。

“现在是什么年份,咱这是在哪啊?”苏起问到,琉璃瓦似乎对他这种突兀的行为而略感不悦。

“你是不是睡傻了啊,这里你竟然都不认识,咱们后面守着的可是咸丰帝的圆明园啊。”瓦片指着自己的身后说。

苏起扭头,还没恍过神来,便已然和尚未消散的晨雾撞了个满怀,透过晨雾,他看到了有生以来只能在书本中看到的场景。这是用大理石,青铜和宝石铸成的一个梦,这个梦延续了爱新觉罗家族一代又一代的传承,承载了中国江南古典园林的大成所在。圆明园在幻想艺术中的地位如同巴特农神庙在理想艺术中的地位,是人类创造的类似于神的建筑体。这是某种令人惊骇的存在,或许是因为它的过于庞大而引起了其他民族从体内迸发的,最原始的恐惧,所以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蛮力毁了它。这座建筑体代表了中国,他们害怕它。

瓦片似乎不想搭理苏起,继续夸赞着自己的身世。

苏起不禁开始认真观察眼前这瓦片。不得不说,虽说这个瓦片一直在炫耀,但也并不是浪得虚名。此瓦外形坚实匀称,釉料晶润鲜亮,极其明艳的黄色和其他瓦片的灰黄的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忽然想到,之前自己在博物馆门口看到的那两尊琉璃狮的眉眼也是用这种黄色釉所描。

“苏氏家族从明万历年间开始便开始为皇室生产皇家建筑专用琉璃,几百年间其琉璃一直坚持用纯手工制作,你看我的身板直吧,知道秘诀吗?”瓦片得意地向周围的小伙伴们炫耀到。

“不知,讲来听听。”

“此胚体均为我们晋阳东山特有的低铝坩土所制,分两次烧制而成,第一次高温素烧,第二次低温釉烧,故此胎体如此硬朗。”那宫廷黄瓦片看着周围小伙伴们羡慕的眼光,更加骄傲了。

“再观你我釉料,虽均呈黄色,但因我釉料原料中加入晋阳特产之醋与白面,故越发鲜艳,而能被放到宫门边沿供世人观赏。”

   

苏起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地听着琉璃瓦片的身世炫耀,看着晨光和暮色在圆明园中相继奔跑追逐,感受着春雨的生机和冬雪的宁静。他忽然有些不想变成人了。

一日傍晚,苏起像往常一样听着那瓦片吹夸着,暮然间他听到了园内宫女太监们议论着:

“公公,奴婢听闻联军已攻陷广州,皇上还派人去谈判了,这是真的吗?”

“杂家也不知,若谈判能换得世间太平也是好的,怕就怕。。。哎,这不是我等下人该议论的事,莫再乱嚼舌根,若是让主子听见,定要割了你的舌头。”

“是。”

历史的经验告诉他,总有一天,这样恬淡的生活会被打破,但他也深知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有时也会感到害怕,但更多的时候是对这座万园之园的景仰和对园内万物生命的赞扬。

苏起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阵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园外的行人们每天都在谈论战况,虽说他们并不清楚当前国家战事的具体内容,但是看着公告榜上接连更换的“招募农兵”公告,他们也隐隐感受到了国家战事的吃紧。

“瓜尔佳氏的贝勒爷又开始抽大烟了,听说把家底都败光了,他们一家可真惨呦。”饭店迎客门头说。(1856年第二次鸦片战争)

“嘿,我在朝廷里的亲戚传出消息,咱们大清与夷人签了什么《天津条约》,据说这天津港口也要让给这帮夷人,大清朝命数难定啊。”坊间艺人说。(1857年英法联军攻陷天津,清政府被迫签订天津条约)

“卖报,卖报,英法联军大沽受创,我军胜利!”街头报童说。(1860年清兵于大沽大胜联军)

“今儿一大早我看到老佛爷收拾要物说要外出游玩,英法联军进城后主子们有得躲,咱可怎么办呢。”园内的宫女说。(1860年联军再次侵入北京)

时间开始过得愈发地慢。虽说苏起知道,在1860年10月18日的一个傍晚,他连同整个园林都会燃烧殆尽,但时间对于身为屋瓦的他来说只是个虚幻的概念。

苏起蓦然间发现,往日喜欢谈天说地的那片琉璃瓦开始变得沉默不语,午后在园内嬉戏打闹的宫女们也已然不在,游走于街道上的行人步履匆匆,整个北京城像坟墓一般寂静。

直到一日傍晚,这场令人颤栗的寂静被联军的炮火声打破。他们来了。就像饿极了的野兽看到了肥美的羔羊,联军开始在园内大肆烧杀抢掠。以往种满荷花的池塘此刻却被湖面上的尸体活活压了下去。军装上的口袋就像一名暴食患者,竭尽全力想把最后一口宝石制成的珍馐塞入其中。藏书阁内的历代名家字画伴着名贵的书画瓶被狂躁地砸碎,撕扯,丢弃。大殿上金身佛像的头颅被利刃从满目疮痍的佛身上生生砍下。苏起不忍再看到这样的画面,他闭上了眼睛。

“将军您看,此园大宫门上的屋瓦竟是如此光彩夺目,竟似有灵魂一般,但可惜无法将其带回我国。”

“既然如此,只有焚毁一法,最为可行。”

“嘭”得一声,承载了清宫百年底蕴的大门就这样消逝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白居易.《简简吟》

                            苏氏传承

  苏起再次醒来,是被自己吓醒的。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周围一片漆黑,外面还不时传来阵阵类似打闹的声响。

即使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那片圆明园宫门上的瓦片,但是当时所见的烧杀抢掠却久久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眼前的漆黑仿佛一块庞大的黑色荧幕,熊熊的火光和堆满尸体的荷花池不断在上面上演,宫人们绝望的求饶声,瓷器猛烈的破碎声,树木烧焦的崩裂声,袅袅不绝,声声入耳。

他尝试着想要挪动一下身体,却发现自己的身上压着一摞厚厚的砖块。突然,一双枯瘦的大手搬开了苏起身上的砖,迅速地将他从黑暗中拉出,塞到了一个孩童手中。

“替爷爷拿着花瓶躲到咱家窑里面,把门锁上,谁叫也不要开,听见没!”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对着这仅仅只有三,四岁的孩童低吼着,声音里充满着焦急和烦躁。还没等苏起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时,他连同抱着他的孩童一并被推入了一扇小门内。

隔着小门的锁孔,苏起目睹了门外正在发生的一幕:一群身着军绿色的男男女女们正在狂砸着门外堆放的各色琉璃器皿,宫廷黄,孔雀绿,这些在前朝被视为珍宝的物品现在在他们眼里却像怪物一样可怕。他们憎恨它。苏起奇怪,这群看着大概只有十八,九岁的青年们哪里有那么大的怒气,但是看到他们衣袖上的红袖章时,苏起明白了,原来是红卫兵在“破四旧”啊。

“这可是明朝传下来的宝贝,不能砸啊!”“这是家谱,家谱啊!”

那男人紧紧地抱着一个木盒子,试图不让这群小孩抢过去。但毕竟势单力薄,两个青年使劲拉开男人的两只胳膊,另一个女孩拿过木盒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摔,盒子中的一件孔雀蓝琉璃杯应声而碎。

“这些都是旧时代,旧文化留下来的牛鬼蛇神,新时代不允许它们的存在!”这中学生模样的女孩边砸边喊,清秀的娃娃脸上散发出了与其年龄极其不符的戾气。

琉璃破碎的清冽声响彻底击垮了男人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他不再有所行动,只是呆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之后的几年,苏起一直被摆在那孩童的家中,他看着孩童一天一天地长大,也借着男人的口了解到了这个家族的历史:明朝洪武年间人口大迁徙时,部分苏姓人迁至晋阳马庄,因此地贫瘠的物质条件无法供他们生存,苏氏中的一部分人开始到有“瓷都”之称的孟家井打工,其中有一勤勇的男子被其间一窑主招为上门女婿,学习琉璃技艺,学艺而后回乡后,苏家便开始为明朝皇室做琉璃,流传至今。苏起想到在圆明园宫门顶时,那瓦片也在一直吹嘘自己出身“苏氏名门”,这么看来此苏氏便是彼苏氏了。

时间在这个家庭中也开始变得异常舒适。孩童总是围着男人问东问西,而男人也总是不厌其烦地给自己的孙子讲述着家族的渊源和琉璃的历史。阳光会照到屋顶,墙面的琉璃上反射出绚丽的光芒,苏起借着玻璃上的反光,看清楚了自己的模样:孔雀蓝的釉色倒映在博古架对面的书柜玻璃上,花瓶的曲线在他身上显得无比匀称和谐。因为深知孔雀蓝釉料做法自打一个世纪之前便已失传,苏起第一次为自己身为一个花瓶而感到如此自豪。

“改革的春风吹满地”看着窗外公告栏中贴的宣传单,苏起借着自己大学时仅上过的几节政治课,判断出了当下自己处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岁月的痕迹逐渐爬满男人刚毅的脸,孩童也从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变成了一名体格健壮的少年。 

“爷爷,我不做琉璃,现在正是改革开放的黄金时期,跑运输才挣钱,情怀又不能当饭吃。”

“你也知道你爸的身体,要是你不做,咱家几百年的手艺就要失传啊。”

“我以后自己出去闯,不用你们管!”

某日午后,苏起隐约听见客厅传来的几番吵闹声,随之便是重重的关门声。

之后的几年,少年再没有回到这个家,直到在男人的葬礼上,苏起再次看到了他。

来到葬礼上的除了男人的家人,苏起还见到了另一个男人。苏起认得他,这是男人收的学徒。因为实在不忍手艺失传,所以男人也顾不得门户之见,将苏氏琉璃制作的手艺倾囊相授,再加上学徒勤学好问,苏氏的手艺才得以流传。

少年并不知道有此人的存在。当他知道爷爷把祖传的手艺传给一个外姓人时,少年生气了,但是他的怨气却无从发泄。是当时的自己拒绝传承家族手艺的,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怨别人呢。

还未等葬礼结束,少年便再次离开了这个家,他走得匆忙。苏起猜想,这次少年带出家门的,应该是满心懊悔和不安吧。

一年又一年,少年逐渐变成青年。借着改革开放的一波浪潮,这个年轻人在运输行业赚了很多钱,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内心空落落的,就像无根的浮萍,四处漂流,却无处扎根。

直到一个消息传入他的耳中,年轻人意识到了,自己的根终究是与琉璃紧紧缠绕在一起。2006年,由于琉璃在生产中要使用煤炭,易产生烟尘污染,太原建筑琉璃厂彻底关闭。苏氏琉璃从此暂停生产。此时年轻人也不再年轻,他带着四十岁男人的身体和卖车所得的所有积蓄,启程回家向爷爷的学徒拜师学艺,这一学,便是十年。

苏起这次再也没有看到孩童离家了。

这个孩童便是苏氏琉璃的第八代传人——苏永军。就着自己从小的一股倔劲儿,他开始从头学习制作琉璃的工艺,不嫌烦苦,一天又一天锤炼这自己的技艺,并用自己仅存的积蓄改良烧造技术,使之不再污染环境;为了使失传已久的孔雀蓝充现于世,他和爷爷的亲传弟子葛原生老师一起经过两年的时间,不断试验,失败,再试验。最终,苏永军使苏家成为孔雀蓝最具代表性的传承性家族。为了使琉璃从建筑用途转型到适应现代市场的需要,他和师父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苦心改造钻研,即使牌匾上精细的书法字体也要用琉璃表现出来,终于制成了独创的“琉璃书法匾”。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药师琉璃光本愿经》

“喂,醒醒,你怎么在门口睡着了。”一位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推攘着苏起。

苏起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晋门醉”博物馆的台阶上。

不觉一梦已千年,他看着面前那两尊琉璃狮子,不觉心生慨然。苏氏琉璃的生命力带领着自己穿越千年历史,由内而外地感受着它古老的起源和匠心的传承,它是传统与现代的艺术结晶体,是中国工艺美术里一颗动人心魄的钻石;它也让自己认识到,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工匠精神从来没有褪去过光芒,它一直流淌在每一个勤劳勇敢的中华儿女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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