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及《通天塔》的主题之前,我想先明确一下我探讨这部影片的主题的角度。显然文本和影片都是这样的事物,一旦它被完成,就游离于人的意识之外,成为一件独立的个体,除了它自己谁也不是,除了讲述自己谁也不代表。所以,我自己的探讨角度才有了存在的可能性。
本片摩洛哥、美国、墨西哥的故事联系紧密而动人心魄,其想表达的内容甚至让人有些觉得导演的叙述太过赤裸裸,就像影片的名字一样,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深刻”与“得大奖”几个字。但是日本的故事,则有些游离于文化隔离的主题之外,那个将其与其他几个故事串联起来的因素——猎枪是千惠子的父亲送给摩洛哥人的,则显得有些牵强。再加上日本女孩的故事牵扯到了毒品、性与裸体,让其不禁有哗众取宠的嫌疑。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从日本女孩的故事入手,从这个有关猎枪的故事的源头入手,再来纵观这部影片,是会产生对其主题的另一种理解的。
那就是,孤独的个体在群体生活中的困惑,以及突破困惑的努力,这种困惑与努力在21世纪被一把猎枪串联起来,以使故事能够尽量展示更全面的人类精神图景。
电影这种艺术形式很适合此种题材,当一个演员沉默的时候,我们能够很形象地感受到他作为一个个体的沉默,而他此时的心理活动我们只能猜想,正如片中他身边的所有人一样。他行动,可是往往适得其反,得到的与预想的完全不同。他言语,可是言语不尽心中之意,能指与所指不只在个体之间,在国与国之间也是如此互不对应,以至在任何时候,人们都能深切地感受到语言作为人类沟通工具的局限。而将语言的能力剥夺之后,聋哑的千惠子,则将人类作为个体无法与他者沟通的困境,更明白赤裸地展示在观众面前,正如上帝在云间俯瞰人类的寂寞,而将无数芜杂的、影响视力的言语之云拨开,以使他能看得更清楚一样。——我想这就是导演将千惠子设定为聋哑人的初心,其远不止“更全面地列举,一并展示健全人与残疾人”这么简单无脑。
很显然,言语是无力的。苏珊与理查德之间的沟通只有沉默,千惠子与父亲在片尾的拥抱也只有沉默。当美国的反恐小队,举着抢射杀衣衫破旧的两个摩洛哥小孩子时,他们之间的沟通也只有沉默,而到这种时候,连沟通的尝试也已经完全丧失了,正如墨西哥婚礼上的空枪,拿枪者是如此笃定自己所为之正当,又是如此自信而自得,婚礼上的所有人,只有被“暴力”“胁迫”后的本能的畏惧。并不是说语言无法表达观念,而是语言无法交流灵魂,以至所有人到了最后,都坚信自己与对方已经无话可说,而能用枪说话时,人们就不用嘴了。在影片与现实生活中,这种“枪”有无数多种变体。
影片中所有的个体,都是人格独立而健全的,他们是他们自己世界的天然中心,可是与他人沟通的欲望,却如这种自我中心的天然性一样与生俱来。自原始社会起,人们围篝火而舞,到农业社会时,人们发明了民歌对唱的各种规则,以巩固沟通的有效性,而漫长的文明里,人类留下了无数的艺术形式,确立范式,确立评价的标准,确立表达的手段,人们穿各式服装,以表达自己的社会地位,精通各种语法,以表达各式逻辑,熟练各种修辞,以表达各式情绪。就如一只狗必须要精通摇尾巴的艺术,以通过尾巴的摆动向主人表达自己的喜悦与饥饿。
可是大洪水后,诺亚的三个孩子留下来的,能够沟通人类灵魂的语言却已经永远失传了。神不允许这种语言的存在,因为人类一旦灵魂相通,就变得无所不能,甚至能与天神相匹——建立一座直通天界的巴别塔。而今天因科技之力变得越来越平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孤独而困惑的人类个体,他们渴望着相爱,渴望着灵魂的沟通,可是却不得,他们冲突,流血,自相残杀,只因他们沟通不得,因而变得冷漠如石头。天神似乎不见了,他抛下了人类的烂摊子,自己却不知所踪。在这个网络沟通一切,新闻畅通全球,汽车满地跑的21世纪,所有宗教的一切曾经金光灿灿万人膜拜的宏伟庙宇,都在历史里长毛,在红尘攘攘的玻璃大楼间腐烂。曾经它们引领着信仰与良善,震撼着世人,而如今只余少数虔诚的信徒苦苦支撑。在21世纪,所有的神都消失了,人就像神玩旧的玩具,被一并无情地抛弃。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被留在大地上,不再有任何终极意义,而让我们彼此相爱又是那么难。人类又回到了原始社会的样子——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正如一首诗所说道:
“我真想谦卑下跪,可是
让我跪在谁的面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