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阿祖走了,庭院荒芜得很。牵牛花,本来是野花,不应该长在院里的,1937年夏天,特别茂盛。藤蔓被盖一样厚,花朵喇叭一样大。小道消息说,幺阿祖去了红军,还要打日本鬼子。家里的家属小阿祖恶气腾腾,大骂。日本鬼子关我家屁事。他惹谁,谁打他嘛。我的是小脚,农活咋个做,娃儿咋个养。
1935年,这一房的后人还没有出世。人一走,当年就生产了。没有主心骨,不知如何是好。家族的人再照顾,多了不就成乞讨了。自尊心还是要嘛。为啥要去当红军,丢下一家人。
幺阿祖也不是读过书的人,仅仅是认得一些字。哎,就不该认得那几个字。据说,幺阿祖经常去集市卖山货,坐茶馆,认识了一些走动江湖的人。想法和见识,大约是从茶馆来的。小阿祖听说过黑暗,光明的词语,也不懂,还以为是谈论松油灯的事情。松油灯到了晚上是光明的。到地里干活,看见松树的树干上面流淌下来凝固的白色水滴一样形状的东西就是松油 。不花钱,只是烟尘黑黑的。也无大碍,鼻腔黑了,就掬一捧水清洗一下了得。
这个地方五代了。慢慢积攒下来的旱天旱地,终归有几亩,温饱是牢固的。远处一点,兵患天灾,这里毕竟还都是一家人,自然也风调雨顺。麻木也安全。生儿育女,不就是一辈子么。
改朝换代无人生,人生起落有难关。都应上了。小阿祖,我懂事的时候见过。一个院子生活十年,一直健在。从我准确记忆开始,小阿祖一直在床上躺着,等晚辈端茶递水送饭,很少开门和谁唠嗑,也不下地干活。要说年纪,没有我自己爷爷的妈妈年纪大。爷爷的妈妈,我的亲阿祖,85岁还能下地干活呢。
小阿祖为啥呢?我问过大人,大人眼睛一瞪,也不解释。我就知趣的闭嘴。但是心里一直用心眼在分析。
我分析了四十年,从六岁到现在。我记得我去读小阿祖家的对联,很特别,是印刷品。有一句是革命家属光荣,有一句是发扬革命传统。我家的对联是自己写的,一般写爆竹声中一岁除之类。纸张很粗糙,不光滑,很应付。于是很羡慕。
回来问大人,家属是谁。革命是谁。据说,幺阿祖两次过了雪山草地,最后一次回来,跟着部队去了名山百丈关。打了一个大仗,说要去成都吃大米的,结果就牺牲了。据说牺牲了很多红军。我们一个县出去的,解放以后,大约也只有两个人回来了 。就算没有在百丈关牺牲,也是在甘肃就没有过去祁连山。都在遥远的地方就牺牲了。
小阿祖为此道听途说,去过百丈关。其实不远,从山沟出去,走小路十里,到飞仙关,再走五十里地,到金鸡关,再走六十里地,就到了百丈关。一个小脚女人,其实犹如长征。是否做过客车,大家不知道。小阿祖去了百丈关,来回半个月。一大包玉米馍馍,已经吃完了。
百丈关太大了,我没有找到一点线索。可能幺阿祖已经投胎走了。枉然我给他留下了一房人,枉然我守家四十年。哪一天还下雨,百丈关黑气腾腾,煞气凝固,我又胆小,好在有一户人家给我一碗热水。
那一年是1976年。就从这一年开始,小阿祖再也没有下地干活。人也不瘦,也不胖,一直到去世。
大约二十年如此,心如死灰,形如枯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