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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灼依
你着青衫,我披白衣,我们并肩而行,只因你是我的故人。 ——苏灼依
往东的云
我是一个孤儿,至少曾经是,不过现在的我应该是一条孤魂了吧。
昨天夜里我离开了我的躯体,我很庆幸地成为了一只游魂,能这么快逃脱险境,全靠洛尔达送我的这件白衣,即使成为游魂,我也可以穿着它。
生前的我住在费托城,那是一个热闹非凡的海滨小镇,之所以叫城,是因为洛尔达这样说。我之所以信洛尔达,是因为他给我取了现在这个名字——云,也因为此刻的我成为了他故事里那些不会随风而散的游魂。
洛尔达是费托城的先知,仿佛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故事,他住在海边,经营着一家杂货店,每次我和阿特尔买完汽水,都会缠着他讲故事,然后洛尔达就坐在海滨杂货店门外的石头上,滔滔不绝地将我们带入奇幻的世界。
阿特尔是我唯一的朋友,他的记性特别好,每次从洛尔达讲完,晚上我都会缠着阿特尔再给我讲一遍,然后才会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不知为什么,此刻成为游魂的我,只记得一则关于“归墟”的故事。
传说在东方的那片海底有一座“墟”,墟内有一面镜子能让死去的人复活,只要有一缕魂魄或者一具躯体就可以须臾再生,重临人世。
可是我记不得从费托城到归墟有多远了,我想不起洛尔达说的那些数字,一个也记不起。不过不重要,我记得归墟的方向,这就够了。
现在的我是一只游魂,可以随风飘荡,可以在海里自由穿梭,风浪阻止不了我,烈日灼烧不到我,我坚信心念所想,即我所至。
可我高兴得太早了,七百海里放肆的漂流之旅让我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我的躯体还处在危险之中。如果传说只是一个传说,如果我的躯体只剩下躯干,或者连骨头也消失不见,我就再也无法回到海岸,再也见不到洛尔达和阿特尔,再也记不得洛尔达为我起的名字,最终成为一只无助无依的游魂。
在海上就是这样,总有些生物见不得别人好,返魂鸟就是其中最伪善的。前些日子我寻到了一座岛,听岛民说这是座月升之岛,月亮多大岛就有多大,如果今天是满月,岛上便会热闹非凡,不仅会见到水灵姬主持拍卖会,还会有不知火乘月之船献舞三刻,若是运气爆棚,甚至可以聆听彼岸花的天籁之音。
我是月初路过那里的,那会儿月亮只有月牙那么大,月升之岛也只是一片岛礁,一眼望去,除了一些旅行疲倦的海鸟短暂驻足时发出的呻吟声,就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鼓乐声传来。它们告诉我向东一千五百海里还有一座月升之岛,以我一天一百海里飘荡的速度,应该可以赶上一场热闹的月圆盛典。这不禁令我感到庆幸,月圆盛典上一定会有很多生灵,说不定可以交个朋友呢。
今天好像是八月十三,因为那天以后我见过十二次月亮鱼,长着圆圆的脸蛋的它只会在夜晚出现,这是我新近学会的数日子技能。另一个原因是,月亮越来越圆了。
最重要的是,在我路过上一座月升之岛时,一只叫“呵呵”的海鸟跟我说那天是八月初一,也是它的生日,希望我可以送它一件生日礼物。可我只是一只游魂,没有什么可以给它的,它很不满意,但又拿我没什么办法,只得一脸嫌弃并骂骂咧咧地将我赶走,说我谋害了它的生命,因为它最在乎的是时间。这一次匆忙的逃亡害得我都没来得及在附近岛礁上休息,还在赶路途中染上了黑眼圈,之后躺了两天才消失。我寻思我该不该折返回去状告“呵呵”,明明是它谋害了我,它不仅变相剥夺了我的休息,还直接影响了我的美貌,但是我退却了,没有转回头去。毕竟它的声音大且刺耳,我一点也喊不过它。
这不禁使我感到很挫败,但我有什么办法,现在的我的确一无所有啊。
向西的泽
云梦之海,身着青衫的我摇橹西行。寻海之初,太阳晨起暮落,海面风平浪静。夜幕降临后,海里的点点微光摇身一变成了星星,天空深邃的颜色差点儿抽走了我的魂魄。那晚之后,我再也不敢盯着布满星星的夜空。
我之所以来寻海,是因为一个传说,传说大泽山向西三万里有一座归墟,墟内有一面镜子能让死去的人复活,只要有一缕魂魄或者一具躯体就可以须臾再生,重临人世。
我叫“泽”,来自大泽山下的灵泽,我需要复活我的爱人,她的名字叫“云”。
寻不见月升之岛,有很多个日子了吧,始时尚有海浪翻涌,手里握着船桨的我,在海面上摇摇晃晃,我脆弱的小心脏差点儿被海浪巅碎了。
自从我离开那一座残破的月升之岛,摇着我的船向海的深处飘飘荡荡后,一直陪伴我的风儿,也静悄悄地摇曳起轻盈的身姿,远离了我的小船,许是怕我责怪她的吵闹,抑或是不喜欢我给她取的名字。
风儿是大泽山之主派来护送我的,如今我能安然无恙,全倚仗她,可惜和我的梦一样,她不能说话,所以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梦”。
不知不觉间,数日子的技能退化了,又一个不觉察,此身已在一千海里之外,风儿呢,她好像偷喝了我的酒,自顾自地睡觉去了。
这里游园与春色皆无,有的只是两片如梦似幻的蓝,拼接在遥不可及的天边。曾几时,春半游园尽是欢声,佳人侧卧依然笑语;再回首,故国楼台渐成虚影,伊人笑貌已然空梦。
在白云和大海之间,我寻到了光的刺眼,承受了火辣辣的皮开与肉绽。那是我与她逐浪沙滩的日子,在海鸥飞掠之后,一群有名似无名的鱼儿四散奔逃,一只无名似有名的鱼儿被剥离了水,成了海鸥舌尖上的战果。
而我这孤零零的模样,像极了那一只无名似有名的鱼儿。
嘿,我对着风儿喊,你看是海燕来了。她顿时来了劲,呼呼大作起来,或许是惊了她的美梦,只是一个眼神,她便不怀好意地撕开了我本就不富裕的秀发,我来不及对她说一句轻点,也喊不过黑色的轰鸣闪电,见状不对,我收起船桨,抱紧船上被风吹倒的竹箱,并用我的躯体包裹起已被海水打湿封面的我的日记本,我要保护它,下意识的那种。因为它和她是我的全部。
那一刻我深知,暴风雨就要来了。
这里的海浪有些肆意,充满了狂躁暴戾的力量,没有一丝温柔可言;这里的闪电震耳欲聋,我害怕极了,黑色的恶魔时刻威胁着我的小船,万一趁我不注意,恶魔劈开了小船,怕是风儿也救不了我。
海燕飞得越来越高,趴在船舱的我,时而能听见几声痛苦的尖叫声,只是那声音越来越远,直至高傲的海燕消失不见。
风儿还是爱我的,不知她有没有接受“梦”这个名字。她努力地吹着我和我的小船,维持着船身的平衡,让我不致于被海浪掀翻。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跟着我,还这么奋不顾身地救我,我曾经好几次将我的问题送到嘴边,但是每次都被舌尖上那一抹微甜的风的味道截胡了。或许我真的不想让她失望,又或许源自自己内心的一种彷徨让我张不开嘴。
不知过了多久,天和海相融了,我缓缓睁开沉沉的眼睛,想微微侧一下身子,却仿佛被什么液体黏住了,那股液体还有一种腥腥的味道,我很确定那不是海水的腥味,因为我的脸部、双手以及其他身体部位全都出现了缝隙,想微笑的我很快被自己怕疼的恐惧压制了,我分不清此时的自己在海上还是天上,但我知道白云就在我的船下,我摇动船桨搅了搅圣洁般的云彩,却不经意间捅破了云,不,云彩好像只是被扎皱了,在一层又一层波纹裹挟下飘荡向远方。
叫梦的风
我接近精疲力尽了,这一次我接受了一个特别的任务,要将一个陌生人送往归墟之地,他穿着一身青衫,手执一把折扇,驾着一艘白色的船,从遥远的东洲而来。第一次见到他,是落日将沉的时刻,那会儿海王还在沉睡,他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自顾自地哼着小曲、划着小船,从他划船的样子看,应该是个初学者,这就很难办。山王告诉我,从海边到归墟之地有三万里,也就是八千一百海里。八千一百海里的距离,我只要一个星期就够了,而他呢,即使在我连续七天的助力下,平均每个昼夜他也只能行进一百海里,也就是说我要护送他八十一天,这还是在没有偏航、没有减速的理想情况下。在这波涛汹涌、变幻莫测的大海上,做一艘小船的领航人,可比上古故事里的唐僧去西天取经还难呐。
因为我不会说话,所以平常与他的交流很少。他有两个爱好,一是喜欢自言自语,对于这个爱好,始时我觉得他很烦,后来习惯了,便被迫接受了自己倾听的姿态。为了打发自己的无聊,我学会了用风速变换来回应他。轻轻拂过他的脸庞,代表我的温柔与肯定;将他的胡子撩起并塞进他的嘴里,说明我生气了;如果他的嘴巴被吹得很大,就像昨天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嗯,请相信:那一定是海王发怒了,跟我可没一点关系。
他的另一个爱好是写日记。在了解他之前,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无知无畏的青衫公子,为了一个传说中的归墟之地,一点儿也不惜命。后来我无意间窥见了他写的日记,才明白原来他是一个可怜的痴情人。
“七月六日,云,我在海上漂流十天了,不知到了哪里,也不知道离归墟还有多远,之所以用‘漂流’,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已经迷路了,不,我应该是迷航了。明天就是乞巧节,是我们认识彼此的日子,一年了,过得真快,多希望你我都能回到一年之前,尤其是你。”
“七月初九,云,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是一只阴阳鱼,跟灵泽的那条很像,面部浑圆、鱼身呈黑白两色,每隔三秒做一次鱼跃,持续一刻钟,好有趣。”
“七月十六,云,昨天夜里我找到了第一座月升之岛,可是那座岛已经残破不堪,俨然一片废墟。月升之岛的出现坚定了我的信念。我知道我会穿过十二座月升之岛,也会在归墟之地找到归墟之境,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笃信,原来传说是有痕迹的,原来你真的有机会复活。”
“七月二十八,云,昨天晚上我遭遇了暴风雨,虽然我此刻狼狈不堪,可是我很疑惑为什么这里的雨是黑的,一点儿也不美。我记得你说灵泽的白雨为世间至美,今日我深有同感,谁不喜欢‘森森似银竹’的白雨呢,多么有灵气啊,就像你干净灵动的模样。”
“八月初五,云,我刚刚做梦了,梦里是我们初次见面时的场景,你的小腿被青蛇咬伤,晕倒在山间小路,幸好我的背篓里有半边莲,我腰间的酒葫芦也没空,不然还真救不醒你,可是就在你要睁眼的那一刻,我也睁开了万般不舍的眼睛。”
哎,难怪他每次写完日记都要看一看镶嵌在背面的画像,原来画像里的女孩就是“云”,原来那是他的爱人,原来他不顾危险地寻找归墟是为了复活他的爱人,真是一个痴人!
对了,我从他的日记里看到了他的名字,他叫“泽”,好奇怪的名字,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云梦泽
“这位姑娘,请问这座岛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刚到。”
“你们是新来的吧,这就是月亮海最大的月升之岛——云梦泽,也是唯一一个连续两夜开放的月升之岛。”
“哎,赶紧的,别跟他们解释了,再晚点,岛中央的云梦楼就没座位了。”
……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我来到了“人间半夜天地白”的月升之岛,还被一位素不相识的姑娘拉去云梦楼,看了一场如梦似幻的演出。我很庆幸我跟来了,无论是不知火的惊鸿之舞,还是彼岸花的天籁之音,都讲述着归墟的传说,这使我进一步确信归墟的存在。
带我来云梦楼的姑娘总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是她和云一样都穿着一身白衣的缘故,可惜她的面纱遮住了她的容颜,让我无法探究下去。
在月升之岛赏月,神奇又神往,我从没见过这么大又这么圆的月亮。云,等我们一起回来,我们一起看这里的月亮。此生此夜不长好,归去来兮久长时。
……
我终于找到了一座月升之岛,还在码头遇见了一个呆呆的青衫书生,他背着一个泛黄的竹箱,不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看他的打扮像是来自遥远的东方,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就是和未成年的阿特尔比起来都显得娇小,更不要说和巨人般的洛尔达相比较了。
在码头听路过的好心人说,云梦楼今晚有演出,还好没错过。演出的名字叫“云梦之歌”,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月圆盛典的高潮,还好没错过。不知火好美,彼岸花也是,不过我最喜欢水灵姬,好飒!
这个书生好奇怪,这么精彩的演出,他都不带笑的,难道是我太专心看演出了,以至于没看到他吝啬的笑容?他还真的呆啊,看来我拉着他过来是强人所难了,也不知道他去哪,算了,海上风大,带着这样一个呆子可不是好主意。
……
九条牛,两只虎,你们看到了吗,我把这个傻子送到了真正的月升之岛,可惜我不能上岸,我还要看着他的破船,让他离岛时不至于没了伴。
月圆了,我也想家了,都怪那个臭泽,五十天过去了,我却像是过了五十年。海风是自由的,但是脾气不好,还是在大泽山做山风好,虽然要时常拐弯和俯冲,但是那些山、那些树、那些鸟兽和那些石头都是我可爱的伙伴啊,我想它们了,也想山王大人了。山王大人,我一定会把他送到归墟之地,我也一定会回去的,我喜欢那个从山脚自下而上直冲云霄后浮立山巅的自己。我喜欢他给我取的“梦”这个名字。
你的名字
须臾一瞬,山海如故。传说在那天与海的故乡,众水汇聚的地方,是一个名叫归墟的地方,那归墟之地有一至宝,名“归墟之镜”,此镜可使逝去之人须臾再生、灵魂重塑。
泽站在迷雾般的归墟之门外,凝视着矗立在左侧古碑上的两个字:须臾。
云站在泽的身后,凝视着眼前这个瘦弱的男人,踌躇不定的心一时间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她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未来的日子。
须臾是一瞬间,却也是一光年,梦没有发出声响,也没有移动身形,只是静静地在归墟之门前观察着、聆听着、期待着,它还处于懵懵的状态,好像刚才发生的事原本就是眼前活生生的景象,哪里有故人,哪里是镜像,分明是画中人遇见了画外人,若不是身处归墟,又怎敢跳脱身形之外。
那是须臾之前,我裹挟着泽和小船停靠在白雪般圣洁的沙滩上,撞见了一只同来归墟的游魂。泽好像认识这只游魂,听他们攀谈几句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只游魂是泽这家伙在云梦泽交的一个新朋友,可恶,他竟然不告诉我,也不在他的日记里提及。不过想来也是,他的日记里和他的心里从来都只有那个“云”。
进入归墟之门前,那只游魂告诉了泽她的名字,她说她叫“云”,然后泽在门前愣了许久,我也是。当我回想起日记本背后的画像,再对比面前长着一头金色大波浪的游魂姑娘,我确信她们只是名字相同、模样相似。可是泽不能像我一样无孔不入、无处不在,他看不见这位披着斗篷、戴着面纱的“云”的真实模样,看着泽呆呆愣愣的样子,我很想拍他的脸并大声地对他喊“此云非彼云”,可是他听不见,我只得不断地变换着风速,直至我模仿出海王生气的模样才将他唤醒。
“你刚刚怎么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有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
这个不争气的泽,看你怎么办,人家刚才说了一堆话,你却只听到“云”这个名字,哎,可惜我不会说话。
“我叫泽,我来自东洲,我来这里寻找归墟之镜,为了复活我的爱人。”
“看来我们的目的一样,早知道这样,在云梦泽应该和你一起结伴同行,不过现在也一样,我们都抵达了这个传说的地方,不如我们一起进入这扇归墟之门?”
“好。”
说完,云便拉着泽向归墟之门走去。就在云一只脚踏进门时,泽挣开了她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放下背后的竹箱,取出日记本,比划几个奇怪的手势后,解开了画像的封印,紧接着,那位心心念念的“云”的躯体被他抱在怀里,和他一起,在旁边的云的愣神中先一步走进门去。
“对了,忘了跟你说,我的爱人也叫‘云’。”
须臾之后,那具躯体再没有一丝冰冷,恍若顺着微风翩然而立,便足够温暖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