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

1.

这年秋分,我回到外祖父家所在的小镇。据我母亲说,我在四岁之前就居住在这里。不过,我却对此亳无印象。

秋日的阳光还有些刺目,主干道的柏油马路由西向东穿过镇中央。街面上是高矮不一的房屋,三层、四层、甚至五层,发亮的瓷砖楼房之间,偶尔夹杂着一两间灰旧的瓦房,仿佛是新做的衣服上仍打着旧日的补丁,但这一切并不让人觉得突兀,因为傍晚时分小镇独有的热闹,让人忽视了其他不协调的一切。

公路上车来人往,两旁的店家和小菜贩们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地招呼着顾客。时不时聚集起来的人群,也许是熟人,或许还有陌生人,总是在兴致勃勃地交谈。整个小镇像是游戏里静止的边缘人物不停地被注入了新的定义,忽然之全部鲜活起来,人们仿佛在七拉八扯后,一下子都拥有了世间特有的杂乱而又有趣味的烟火气。

不过,这份喧嚣和人气并没有影响到我。天,高而远,暖阳里有丝丝凉风,我已经习惯了对身边的境况保持着某种距离,很不愿意融合到那些轻松简单的欢乐中去,也许这和我的职业有关。我大学毕业后,选择做了一名远洋货轮海员。十多年来几乎天天都飘泊在海上,我喜欢这样单调封闭的生活,即便偶尔登岸,我也从不想去探寻陆地上的秘密,我只想让年年加深的孤独感浸透到我的血骨里,因为只有这样我才会自在。

但是,今日我走进这相似又像有些不同的小镇上,深而幽的石板路,时不时地从街巷里冒出,忽然让我觉得恍惚和不安。莫名地,我记起我已经是三十五岁的中年人。然后,我又想起了这么多年来,我和父母亲人之间某种不可言说的疏离和冷淡。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像现在这样独来独往。因为母亲对人总是很冷漠,父亲又一心栽培比我大六岁的哥哥,好似他的精神气完全寄托于哥哥身上了。祖父母对我也是莫名的不喜,有时我也很痛恨自己过度的敏感,比如外祖父母对我的随意轻视。因而我长大后,非常不喜与人接近。

等到我十五岁上了寄宿学校后,我感觉自己更是放弃了所有的人类感情,只愿听从身心无所谓地活下去,一直到现在也是这样。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是好是坏,但我早已不想弄明白。

这次结束航行,我回家看望母亲。母亲说,外祖家的老宅要拆掉重新安置,老家这边还有些东西需要收拾,还需要到镇政府登记并签些文件。

自从十年前外祖母也去世后,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她希望我能代她回来一趟。我答应了。但是现在我却产生了一些疑惑:我为什么要回来,难道仅仅是母亲的要求?为什么从前总是母亲一个人回来,从来没有带过我或者哥哥和父亲回来过?外祖父去世后,外祖母被母亲接到省城后,她为什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我如同对待几岁的小孩子一样关爱,时不时地给我打电话,催我结婚生子,改海上到陆地工作,让我厌烦又舍不得丢开。

我一边想着这些不需要弄清楚答案的问题——我常常在一个人散步的时候,想这些没头没脑的事情,却从来不追根究底——一边搜寻着母亲所说的中学。百年纸扎店过去后有家卤肉店,再往前有一家理发店,我没有找到那家老字号的理发店,却发现掉了不少模块的店招牌——“常家浴室”,母亲说这浴室至少开了半个世纪。这次回来,母亲倒和我讲了许多小镇上的事物。现在这家浴室半掩着一扇门,没有一个人进出,因为这里每年正式营业要到重阳节之后,然后持续到来年的五月底。

在一家邮政局和信用社之后我看见了我想寻找的学校。它的斜对面,也就是我所站立的马路路口,有一条长长的小巷子一直往南延伸,比我之前见到的青石路都宽一些,但也仅仅够两个瘦小的人并肩通过。

趁着夕阳的一点余晖,我抬头望向巷口的蓝色铁皮牌,上面写着三个字——“徐家巷”。不错,这就是我的目的地。但是此刻我站在这里却不敢动弹,这幽幽长长的巷子里,仿佛有我所不知道的危险,它们会一口把我吞噬掉,或者让我粉身碎骨。

我很惊奇我有这样的想象,可能是巷子里太安静了,而马路上又太闹腾,才让我有了这样不安的想像吧。但是,这里又怎么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呢?我想起这次登岸后我的心理医生的建议,他让我放弃海员的生活,他说我已经患有了严重的职业病,也许他心里更想说我已经成了一个不正常的人了吧。

我嗤笑一声,秋天的早晚,已有了较大的温差,还穿着短袖的我被凉风吹了打了个冷颤。只是今日的夜,好像来得比往常早了许多,我回头望了望西边淡了几乎要被夜蒙住光的天空,犹豫着还是转身拐进了巷子里。

2.

外面的热闹喧哗渐渐远去,耳边只剩下我独自一人走在石板路上轻轻的回声。我的手从青苔斑驳的砖墙上慢慢滑过,有一股凉意,还有股沾染灰尘的烦燥意,汹涌地从我的手心,一路交错地窜到我的心底。我努力克制住心中熟悉的恶感,然后慢慢吐出一口气。我仔细地寻找起四十三号门牌,一边又胡思乱想起来:其实我应该先找个旅馆住下,吃点晚饭,等明天白天再过来好好看一看。虽然我的脑海里不断地转着各种念头,但我的脚步一次也没有停顿过。

从北往南数第四排,再往左转第三家,我走了将近一刻钟左右的时间,终于站在了一扇退尽漆色的单扇木门前。几十年前的瓦房显得破旧不堪。左边人家倒是一座二层小楼,楼里似有灯光闪烁,只因实心围墙砌得高高的看不真切。

院门外,空心菜的藤蔓,沿着外祖家的栏杆爬到的老宅里,上面点缀着几朵白色的像喇叭一样的花,随风摇曳。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空心菜开花。

西边人家一片昏暗。他家和外祖家一样,也是三明两暗的瓦房。近期应该重新装修过。后来我才知这邻居家的老人都不在了,后辈们就将老房子租出去了,所以他家院子里比外祖家干净整洁多了。

我站在老宅院门外,透着围栏,虽不见里面“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但一眼望去也算得上是“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了。

我拿着钥匙迟疑着是否现在就打开门,只听见轻轻的一声响,左邻家围墙屋檐下的灯亮了。然后,院门打开,从里面颤颤地走出一位老太太。八九十岁,白发稀疏,个子不高,腰板挺直。穿着青色的短袖唐装,一双浅红细花老布鞋,在灯光下,发青亮的光。她哆哆嗦嗦站在不远处,专注于手里端着的大钢盆,一眼都没瞧我。

我看了她好一会儿,她没有一点反应。我猜测她是否有些不妥,不由地就往东走了几步。这时从她后面又走出一位五六十岁的妇人。她手里拿着件紫红色的外套,一边走,一边慢吞吞地说道:“老太太,晚上凉,你先披件外套吧。现在天才黑,徐疯子回来还早着呢。”

她将外套给老太太披上,又伸手想去接老太太手里的钢盆。老太太却快速地往前避开了两步,嘴里嘟噜着:“疯子……吃饭了……回家……”

那妇人急急上前两步,劝着老太太:“我不要你的,帮你端着,都留给徐疯子吃。”

她说完,又伸过手去。可能忽然发现光洁墙面上多了道影子,猛地一抬头,倒往后退了两步,“啊”地叫了一声,脱口就喊:“谁,谁在那儿?”

我好奇她怎么不把我当作她口中的徐疯子,这念头一闪而过。我先慌忙地表明了身份和来意,妇人松了一口气。老太太倒是一言不发,站在那儿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

那妇人放弃了和老太太争执,反而走过来和我闲聊。然后我就知道了她是老太太的第三任保姆,和前两任一样都是附近村里的人,姓宋。我称呼她宋阿姨。老太太有慢性病,现又得了老年痴呆症,之前的保姆年纪大了照顾不了她。宋阿姨才来不到三年。

老太太的子女都在县城里安了家。开始她腿脚灵便时就因为徐疯子不愿去城里生活,后来年龄大了,因痴呆症更没人劝得住她了。而她们所说的徐疯子是老太太的本家侄子,早年镇上的第一批大学生。听说当年和镇上第一个考上中专的女生结了婚,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他不当干部了,非要下海赚钱,再后来生意失败又离了婚,最后就疯了。

宋阿姨说话慢条斯理,却十分健谈:“徐疯子家祖上就有做大官的,不然我们这条巷子也不会叫徐家巷了。徐疯子还有个哥哥,平时也算照顾他。可疯子毕竟是疯子,严重的时候就把他送去精神病医院,一年也要去个一两个月。”

她穿件繁花衬衫,长发盘在脑后,白胖圆润的脸,让她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好几岁。

她像讲累了,歇了两歇,咽了咽口水,又继续说道:“本来我叫他徐二的,可老太太只记得徐疯子,我也只好这样称呼他了。”

她不好意思地盯着我的脸看,我不知道应该摆着怎样的神色对她,只好连声道:“是,是。”

也许她看出我没有嘲讽或者鄙视她的意味,回头看了看老太太,又说开去:“徐二平时天天在外闲逛,夏天不到七八点不回来。现在过了中秋了,回来要早点。如果天再冷些,他才会天黑前回来。”

“现在几点了?”她问我。

我看了看手表告诉她:“六点半过了一点。”

“那估计还要半个小时他才能回来呢。他现在跑得远。你等会儿。”说完,她跑进院子里去了,一会儿拎着三个小凳子出来。

我不由地发笑,难道她还想我坐在这里听她闲话。我还在发愣,她已经将老太太扶过来坐下。钢盆放在地上,里面白米饭上有一只荷包蛋,一叠黄芽菜炒肉片,还有一只肉圆。

我听见宋阿姨招呼我:“别站着了,坐会。你家肯定也不好住人,这两天你就住我们这边,你先陪我们再等等。”

我还没来得及推辞,她已经说道:“你放心,这点主我能做的。家里有客房,我儿子来看我也会住的,就是老太太的儿子女儿听说了也一定会叫你住下的。”

她见我还要推脱,沉了脸有些闷闷不乐:“左邻右舍的,你这小伙子也太不够实诚了。”

我只好答应下来,她才高兴起来:“我明天陪你收拾收拾,再打电话给负责我们这片的王主任。她刚毕业没两年,是个好姑娘,又认真又负责。”

3.

就这样,我于这个秋日的夜晚,既无星星,也无月光的夜,坐在一个小巷子里,陪着一个寂寞的老太太闲聊。旁边还坐着一位更老的老太太,只是整个期间她一句话也没有和我们说。

宋阿姨却一直在讲:“现在老太太除了徐疯子的事,其他的什么也记不得了,连子女都忘了。你说,是不是老一辈的人都觉得娘家比较重要。不过或许是湊巧吧。还好,她平时也不闹,让吃饭就吃饭,让睡觉就睡觉,我也不觉得累。”

她轻轻叹口气:“就是平时没个说话的人,年青人都去城里了,然后老两口也跟去照顾孙子辈,留下的不是搬到新北街那边了,就是在街上开店。我们这一片除了租给外地打工的就见不到人了。”

我漫不经心地听她漫无目的东拉西扯。这一刻,我又陷入了自我怀疑当中,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听这些与我无关的闲话呢,我早该离开这里,也许我根本就不该回来。是呀,我为什么要回来。别人活着都有目的,只有我没有,一时间我又升起了那不知身在何处欲往何地的惶恐。

我感受到内心的暴躁,心口绞痛。还没想好如何平熄想要伤害和嘲笑自己的欲望,就听见远处拐角传来哈哈地大笑声。随后西边黑暗处走来一个人影,一边走一边打着电话:“好,好,好,我明天就去签合同。我做事,你放心。”然后又是一阵大笑。

随着人越走越近,我终于看清他的模样。一个长得高大壮实的男人,满脸的拉碴胡子和长头发绕在了一起,又穿着一套脏兮兮的过时西服,使得他整个人显得异常的粗鲁和邋遢。但是我从强烈的灯光中发现他有双狭长的内双丹凤眼,尤其在他微眯着无意识地打量什么的时候,让我有片刻失神。

难道我曾经见过这双眼,还是仅仅因为我如今对“疯子”好奇?

我想他应该就是我们所等的徐疯子,只是心底又不太认可他真的疯了。当他走到我们面前时,挺直的腰却一下子弯了下来,拘束不安地搓着手,盯着地上的饭食。这时我看见他手里还握着一只黑色的直板手机,机身掉了一小半。他背上背着一个小包,里面插着一个文件袋,露出一小节在包的外面。

原来一直对我们没有反应的老太太在笑声传来时就抬起头,站了起来,等人到了她跟前时,她清清楚楚地说了几个字:“吃饭,睡觉,回家。”

男人立刻蹲在地上,捧起饭盆,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我似乎没见他咀嚼,就伸直了脖子将饭菜咽了下去。我转过头去和宋阿姨对视了一眼,我对他好奇起来,很想问一问宋阿姨:“这是疯子吗?”

宋阿姨仿佛能明白我的疑惑,退后几步立刻和我低声解释起来:“徐二今年快有六十岁了,你看他像不像?虽说平时有些脏,但说他四十岁也有人信。说他疯,我觉得倒像人说的自闭症,我们跟他说话他是不睬的。只有老太太和他嫂子说两句才行,他哥常骂他,带他去洗澡理发,他根本不听。等他嫂子从城里放假回来,让他跟他哥去,他一准就听。所以说他疯,他又知道谁真心对他好。”

我听了宋阿姨的话,又看他蹲在那儿狼吞虎咽,不知怎的非常想走上前去和他说两句话,我想试试我是否能和他交流,我很知道他是否真的疯了,而疯了又会怎样。我想,我可能也要疯了。

我有些控制不住我的想法,但我的脚却生了根,一步也没能挪动,我还在听宋阿姨说:“他养得还算好,但听说比以前还是差了不少。她嫂子去城里带孩子去了,他又不听他哥的话。有时早上到街面要点吃的,包子馒子总有的。但老街坊开店的少了,现在的店家都嫌弃他。他天天十里八乡地瞎跑,中午就扒拉垃圾箱,也就晚上吃顿正常的了。而且每天回家时必定要说和人签合同做生意。哎。”

我有点犯恶心,一眼也不想再见眼前的这个人,但是宋阿姨还在讲:“不过你说他不疯也不对。知道吧,他发起病来,不对外人喊打喊杀,就自己在家里摔打扔砸。严重的时候,自己撞墙。有时候还要送他去那种医院的。所以说他哥哥虽有不好,但一有事还是给他看病的,也算不错了。”

可能这就是世人的想法吧,我也认同,毕竟疯子活了下来,如同你和我,或者他们都活了下来一样。我摇摇头不愿想这些事情,所以我只好继续听着宋阿姨闲扯。我没有发表任何看法,直到徐疯子吃完饭走了,直到我在老太太家住了三天,听到的闲话八卦比我之前的三十多年听到的都多了许多。

这三天里,我再没见徐疯子,每到天黑的时候,我就躲开宋阿姨。我担心我会受那三个人的影响,我觉得我这个想法有些可笑。我想我可能比我想像中更在乎心理医生的忠告,我害怕我也会变成一个疯子吗?可夜晚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又认为变成疯子好像也不错,至少他应该能睡得很好。

但是白天,我拒绝乱想,在宋阿姨的帮助下,我积极地忙完了我回乡的任务。第一天和小王主任、中介处签定了合同,第三方帮助我们维护老宅的环境和安全问题,确保不影响镇容镇貌。若老宅出租,房租五五分成,如果以后要整改那就再联系。

第二天,我变卖了一些废品,将所有房间都整理了一遍,又把祖父母、母亲的物品,尤其信件、照片、留下的书籍都打包寄出。其实我心里对这些保留下的信件照片不以为然,过去的已经过去,再翻看又有什么意思,又不可能回头,又不可能有第二条路可走,徒留伤感,还不如一把火烧了来得清静。

可是这是母亲说了又说了的事情,我只好遵从她的想法。那几大袋的信件,还有十几个像册我都不感兴趣,也就没有翻看。只有一些书籍,还有过去的手抄本,我没有见过,觉得有些意思。所以第三天我空闲下来的时候,快速地浏览了留在手边的几本。

因此,我在其中一本中发现了一张照片。上面年轻的男女头靠着头挨在一起,笑得特别开心,男人的手里还抱着一个胖胖的小婴儿。照片反面用钢笔写着“吾儿一周岁摄”。我觉得照片上的两个人有点面熟,扫视一眼没有想起来,没有在意又把它夹到另一本书中。

第四天早晨我留了一些钱给宋阿姨,与她告别后坐上回省城的火车。于是,那小镇、以及小镇的人,和从前我遇到的事情一样,在我即将要远离时,就被我抛在了脑后。

火车开得快而稳,慢慢地我打起了瞌睡。在睡梦里我仿佛看见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年轻女孩渐渐地变成了我母亲的模样,而那年轻男孩又似乎有双内双的丹凤眼。我没有惊讶,只在睡梦中笑着对自己说:“你这个可怜的疯子,你竟然在梦里找了一个疯子来安慰自己的卑微吗?也许那照片不过是你的臆想,还是你也想做一个疯子吗?”

我的眼角有了丝湿意,我知道我正在做梦,但在火车上我却没有让自己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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