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的春意，是踮着脚尖悄悄来的。
最先察觉的是墙根下那簇婆婆纳，蓝莹莹的小花像撒落的星子，在晨露里眨着眼睛。我蹲身细看时，惊觉泥土已松软成酥，草芽们正抻着嫩黄的脖颈，顶开去年枯黄的草鞘——某片草鞘里还嵌着半片风干的野樱花瓣，薄如蝉翼，边缘蜷曲成琥珀的弧度，似封印了往昔的春光。
风从南边来，裹挟着桃花汛的潮气，又混着蜜渍青梅的酸甜气息，在空气中酝酿成独特的春之韵味。老柳树最先得了消息，枝头爆出粒粒嫩芽，远看像笼着浅绿的烟。穿蓝布衫的画师支起木架，笔尖蘸了钛白与藤黄，在宣纸上晕染出千丝万缕的春意。忽有蝴蝶掠过，翅尖沾着金粉，停在画中那枝最艳的桃花上——它翅膀微颤时，金粉簌簌落在画布边缘，像未写完的逗号，又似春神不经意洒落的金箔。
雨是午后下的，细得像蚕娘吐的丝，织就一张朦胧的网，将整个花园笼罩其中。农人们披着蓑衣往田里去，竹笠下露出半截褐黄的烟斗，明灭的火星子在雨幕里一闪一闪，如同夜空中微弱的星光。我遇见她时，她正蹲在篱笆边数野豌豆花，指尖沾着泥点，指甲缝里嵌着前日采的苜蓿绿，那是大地最鲜活的色彩。她数到第七朵时，忽然指着我发间的柳絮笑，虎牙间漏出条细缝，像春天漏光的篱笆，透出几分俏皮与可爱。而我却被石缝里的苔花吸引——米粒大的白瓣儿擎着雨珠，凉丝丝的触感混着清甜，像踩碎了一兜阳光晒暖的蜜，一直甜到心底。
暮色漫上来时，野樱树开始落雪——不是雪，是揉碎了的云霞，是春天打了个喷嚏，抖落满枝的星屑。粉白的花瓣儿簌簌地飘，沾在写生少女的鬓角，落在情侣铺开的格子布上，也落进老农搪瓷缸里的茶水中，为这平凡的场景增添了几分诗意。穿红衣裳的孩童举着竹蜻蜓奔跑，笑声惊起一团涟漪，在暮色中荡漾开来。我们躲在木棉树下，看花瓣在暮色里燃成点点萤火，仿佛置身于一个梦幻的世界。茶水晃出琥珀色的涟漪，将飘落的花影定格，缸沿还沾着一片野樱，像谁忘了喝掉的最后一口春天，将时光凝固在了这一刻。
春月上来得迟，却把池塘染成了银箔，波光粼粼，美不胜收。青蛙在浮萍下练嗓，咕呱声跌进池塘，月光便碎成了揉皱的银箔，粘在我们的鞋面上，仿佛踏着月光而行。对岸传来悠长的吆喝，是晚归的牛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打破了夜晚的宁静。她的银发卡遗落在苔花间——不，是新月坠入草泽，是去年冬天埋下的月光种子，在今夜发了芽，绽放出皎洁的光芒。我们踩着薄霜似的月色往回走，鞋底碾过花瓣时，碎响里混着草汁的清冽，像春天在私语，诉说着生命的奥秘。
当最后一片野樱落入茶缸时，整个花园忽然屏住了呼吸，只有风穿过篱笆的细响，像时光在琥珀里轻轻摇晃，发出清脆而悠长的回音。次日再访，新草已没过脚踝，野樱树褪了残红，结出青豆似的果实，预示着新的生命即将诞生。画师的木架上，蝶翼的金粉与颜料早已晕染成谜，化作一幅幅充满想象力的画作；而我在新草间发现了那片去年的花瓣，被晨露浸得半透明，像谁失落的琥珀碎片，闪耀着岁月的光泽——原来每个春天都不曾真正离去，它只是藏进了风干的花瓣、未干的画纸，藏进了赶车人搪瓷缸底的残香里，等待着下一个轮回的到来。
我们站在晨光里，看草尖的露珠再次凝成微型的松脂，将新的一天封印进温润的琥珀，也封印了我们对春天的无限眷恋与期待。她忽然指着石缝里的苔花笑，那些擎着露珠的白瓣儿，比昨日又多了三两颗，仿佛在向我们展示着生命的顽强与美好——原来春天从不是突袭的潮水，而是苔花举起酒盏时，那一声极轻极轻的，与时光的碰杯，是对生命最美好的赞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