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失遇

              一

    寒冬,我的心跟着火车在山岗上起伏着。窗外的陌生景色都被玻璃上的冷雾涂上了一层朦胧。我沉沉地靠在硬木板上,脑海里回复着不久前的争吵。

    我用力垂下眼皮,想躲避开烦心事,脚下突然有一阵似曾相识的动静。睁开眼时,迎面坐着一位笑盈盈的中年男人。

      “迅子,快过来。”他轻声唤到。

    那小狗却依旧恋恋不舍地缠在我腿上,像同主人撒欢一样。我冲他笑了笑,表示没关系。他也笑了,眼角毫无顾忌地挤出了皱纹。

      “迅子是它的名字吗?怎么取这么个名字。”我绕有兴趣地问。

    “是啊!”他单答这样一句,然后嘴里像不断在含叨这个名字,突然又赶紧把头躲到了另一边。

    “我小时家里也养狗来着,差不多这样种类的一只母狗,也总爱爬我腿上玩儿。可有天突然妈妈说送给别人了。为此我跟妈妈哭了好多天呢。”说着,我回忆起那小狗,妈妈,和那个陌生的人。

    眼前的陌生男人看着我,像是也陷入了回忆。

    “它的妈妈是很多天后才被我看出怀了小狗的。我还纳闷了好久,后来慢慢一缕,想起它每天偷偷跑出去,就是遇见哪只公狗了呢!”他溢出了笑。

    “那只公狗呢,我到了吗?”我突身急切地问。

  他惊异的呆望了我几秒,压低声音道:

    “没有,生下迅子后它妈妈不吃不喝好多天,然后死了。”

    我低下了期待的目光,叹了口气,又倚在了靠背上。

    “后来我想这样的事该怪谁呢?那只公狗也只是……”

    “是什么呢?叫它不顾一对母子!”我从莫名处来了激愤,几乎半起着身子打断了他的话,“那这和现实中不负责任的男人有什么区别?”

    窗外呼呼的寒风像是刮破窗户把他冻住了。他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嘴唇不住的颤抖,像是遭了审判似的恍恐。下一个瞬间,他就赶紧把目光低了下去,又久久地抚摸着蜷缩着的迅子,嘴里不住地嘀咕什么。

    我感到自己的失态了,可他的反应也太不寻常了。来回地想了想,自己这么说或许会叫他伤心愧疚。对素不相识的人这样说话,我心里出有了些歉意。

      “哎,这种事…狗的事又怎么能理得清呢?或许可能有…真的有什么原因吧!说回来这世界上是有太多的荒唐事说不清道不明,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一脸抱歉的笑,尽力地吱唔到。

    他仍不语,呆呆的像段木头。我看着他,发现他满脸憔悴,黒发中夹杂的银发也有几分夺目。可整个人却是精心打扮了一番:脸上的胡子刮得不露痕迹,西装虽然是旧的款式却整齐笔挺;白色的衬衫洗得都有几丝发黄;还有那条我似乎见到过的领带,依稀可以辨认出的是反复熨烫的痕迹。

    都是些年代的物件,估计是个怀旧的怪人。

    我又暗自想,打扮成这样肯定是有特殊的原因,兴许是为了见什么人吧!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见什么样的人需要打扮成这样子呢?要是普通朋友的话自然不必如此。或者是亲人,儿女什么的,可要这么拘谨打扮的,那肯定是个糊涂人。对呀!这样特殊的打扮肯定是有特殊的意义,为了纪念什么的。是去见老情人了吧!

    “是啊!”他突然说了声。

    我一惊!以为他听懂了我心里头想的。

    “本来就错了啊!”他叹了口气,缓缓的说。我也松了口气,以为自己理解了他的心思,冲他笑了笑。然后他恢复了平静,也对着我笑,皱纹在他的眼角变得放肆。

              二

    之后我们良久不语。火车还在漫无目的行驶,车厢里只稀稀坐了几个人,空气却恼人的拥挤。我用力想擦开窗户的视野,却是徒劳。可就算我看的再清楚,我也不会知晓伍夫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我向后靠去,从包掏出一本书,尽力地读了起来。

    “说回来,你一个孩子,跑到伍夫那种又远又偏的地方做什么?”他问,脸上堆满了慈祥。

    “找一个人”,我略有所思几秒,“找个算是亲人的人”。

    “是和岛村(《雪国》主人公)一样,找恋人的吗?“他想是看到了我书的封面,打趣到。

    “那怎么可能呢?现实中怎么会有那样——抛家弃子,去找外头的女人,还不觉得羞愧的男人呢?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不可原谅!”我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味,严历的说。

    他又露出惊异呆滞的脸,然后挤出了笑的表情。

    “我像你这么大刚读这本书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可等我长了几岁,经历了各种之后,再认真地读几遍,再细细一琢磨,还真觉得有分同情岛村了!”他看着我的眼睛,格外认真地说,“想来他也不过是想……。”

    “想要什么呢?不就是想自己快活自在!”我不受控制地打断了他,“为他妈的一己私欲,就忍心背叛家家庭,弄个妻离子散?到底是为多么高尚的爱情?到头来,又把另一端纯情无辜的人给害了。弄个两败俱伤都是自作自受!”

    霎时空气再次冷寂,深浊的气体凝聚在我俩头顶,压迫着,谁也说不出一句话。只听车轮莫名方向的滚动声。

    他张大了瞳孔紧盯着前面的空气,鼻孔粗粗地喘气。

      “是啊,都是自作自受。”他撕裂了这份寂静。

    我冷静了下来。歉意再次涌上心头。自己都不明白面对萍水相逢的这个陌生男人,怀着的亲切又厌恶的茅盾感情。可我又一次对他的冲撞,和他现在的几分可怜相,倒更多是对他同情了。

    “真是抱歉!同您那样争书里头的事。这种事虽然我是觉得没什么说不清楚。可毕竟是个故事,本就不该拿到现实中衡量什么。”

    他还是没什么反应,怕是不会再愿谅我了,又赶紧说:

    “实在对不起!真是几天来的烦心事太多了,头回一个人跑这么远的一遭,又是这样的天气,心情真是够焦虑了,我……。”

    这时侯,迅子突然呜呜地叫了两声,一下子从他身上挣脱,扑到了我的怀里,哈哧哈哧地喘气,并用眼睛闪闪地唤着我。它倒先愿谅我了。

    我两不约而同的笑了。他看着我怀里的迅子,像看着自己儿子一样欣慰。

    “没关系,说不定你说得才对。”

  我释然了。

    “说实在的,这次里旅行我心里老是忐忑。真猜不出自己要遇到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我坦言,“能遇到您这样亲切的人真得有些踏实。”

    “是啊!一见到你我也觉得似曾相识呢!”他的眼睛有几丝闪动,向前挪了挪身子,“你真的很像……”

    几个字像是被火车轧进了轨道里,我禁不住问:

    “像什么?”

    “像……”他长呼一口气,“像我年轻时侯。

              三

    我俩都不再笑。我想着,世上大概不会再有个和我一样满心困惑的少年。

    “出这么远的门家里人放心得下吗?”他问,“跟父亲说了吗?该不会是离家出走吧!”

    “我跟我母亲说过了。”我脑子里回忆起我和母亲为了此行争吵,母亲声泪俱下,最后我夺门而出的场景。心里一阵绞痛。

    他略微皱了眉头,没再问下去。

    “那么您呢?到伍夫做什么?”

    “我的家住在那里,这次我是去找一个人。”他望着悠远的窗外,回答到。

    “您的家住在伍夫吗?”我惊叫起来。

    “是啊。”他淡淡地答。

    “那您……”,我一阵慌张,“知……真得很幸运!我从地图上看,伍夫可是个不错的地方啊。”

    他疑虑地看我。

    “找人……那您是去找什么人呢?”我又想验证我的猜想。

    “找一个重要的人。”他语气沉重。

    “您有儿子吗?”我紧追不舍。

    他看了看我的脸,然后坚定的回答:“当然,我这次回去就又要见到他。以后我那也不去了,就跟儿子一起了!”

    听着他满怀的期待,我噢了一声,就又怅然地望着窗外。窗外的景像渐渐变得清楚,一座座阻挡前途的山峰接连躲我而去。我预感自己快要到了。

    “那他的名字呢?”

    火车一头扎进了隧道里,四周一团黒漆漆,静溢地叫人胆颤。我想大概是人生来就对黒暗这一类不确定的动西带有恐惧。短短几秒我考虑了许多,我对此行开始怀疑。不是怕无功而反,而是担心根本毫无意义。可几秒后,火车一股脑儿冲出了隧道,不知何时悬起的月牙在银河中浸透了身体,洒下了几滴愁惆。几滴润在了我的心坎上,泛起了时光的涟漪。我有点参透了这岁月,咬定了要解一解这杂乱。

              四

    火车轰鸣着到站。仅剩的几个人陆陆下了车。唯独我们徒留原地。

    他缓缓起身,迅子死死咬住了我的裤腿,哀求似地望着我。我无奈地笑了。他也苦笑,拉扯着迅子,可迅子也只呜咽。到后来,他快变成了让人可怜的愤怒,眼泪都要呼之欲出。

    我抱起迅子,对视着他乞求的眼光,十分不解。

    “你有地方住吗?……到我家?”

    “不用了,我会先找到住处。”

    他口里喃喃地转过了身,我也自顾地朝反方向走。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见他呆呆位伫在原地。

    “再见!”我高声喊。

    他呆在那里不言语一句。第二次,第三次我回头,除了看见他嘴像在轻轻张合,也都一样。

              五

    第二天我从长椅上醒来,大雪开始纷纷而下。我顾不得饥饿寒冷,便开始寻找。

    我路过一排排低矮的出房,门都重重地掩住。墙壁上旧迹斑珀,枯黄的杂草肆意丛生。总之这里人烟稀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选中这个地方。

    最后我寻到一位门前忙着收拾的大伯,客客气气上前叙述尽了我知道的一切,和我要找的人。

    “听你说的,倒像那家伙。”

    “嗯?”我凑近了身体。

    “巧得呢,他昨天晚上刚回来。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平日里简直就是生活在垃圾堆里,昨天回来却穿得人模狗样的。”他忙着手里的活,头也不抬得说。

    啊,果然是!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那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的家人呢?”

    “他年轻时是个混蛋来着,”他仰起了头,“还说是个啥狗屁作家,其实就是个不负责的孬种。结了婚还在外面勾搭女人,那姑娘也真傻,给他哄得蒙在鼓里老长时间,白白给他数钱。”

    “后来呢?那……那个姑娘呢?”

    “后来像是被他老婆知道了,扔下了那个姑娘跑了。真不是动西!现在倒好,婚也离了,钱什么也都没了,一个人跑来这里度日。活该!”

    我站在对面,牙齿止不住切切颤抖。

他又往下说:“前阵子他好像打听到那姑娘早给他生下了个孩子,长到十几岁了,就开始发疯地找。谁知道什么结果。”

    啊!他就是我的,父亲。

    我心里一阵愤恨心酸,一切都对上号了!那封来自我“死去”的父亲的,给母亲的莫名信件,还有许多天来被母亲堵在门外,哭嚷着要与我见面的陌生男人!我不惜惹得母亲痛哭流涕吵着要见他,最后离家出走寻着信件上的地址来这里,可我却在火车上与他失遇。那个与我相谈甚欢,熟悉的陌生人,是生我的人!

    老伯眼光突然直直盯着我身后。我扭头望去,熊熊烈火灿烂着阴沉的天空。

    “怪了,像是他家的方向。”那人嘀咕到。

    我惊愕地看着他转身离开,不知所措的愣了一会儿 扭头开始不顾一切地奔跑。我知道他是要去找被我母亲告知已经死了的儿子,是要与他儿子永远在一块儿。

    一切正好,我跑到的时候,大火正吞噬一切。乌云挤压着下来,压得木板接二连三地砸到地上换取了新生。火光在某种力量的感召下,映衬着飞舞的白雪灿灿生辉,耀开了整片天空的光明。我摊坐在地上,沉浸在这壮美中,嘴巴张大着却想不出要吐出什么字。就连泪水也被热浪蒸干在了眼眶里。

              六

    黄昏,我平静地坐在归去的火车上,用力地垂着眼皮躺在靠背上。突然脚下又一阵骚动,我惊坐起来,眼前却空荡荡的。那是迅子,我把它搂入怀中,目光飘向窗外,一切是那么清晰。

    我看到了我的母亲,在路旁孤独的啜泣,雪花轻盈地舞到了她的银丝上,脸颊上,隐在她的泪珠中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

    我给这美呆了。她纵身一跃,众人开始惊呼。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哗啦一声,身后的山峰同时崩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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