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备铃刚响完,我踏进教室就看见泰猛把校服外套往头上一罩,整个人蜷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像只缩进硬壳的蜗牛。九月的历史课,他能从第一分钟睡到最后一分钟。我走过去敲他的桌沿,结果他只翻了个身,继续与周公相会。我扬手将书本重重敲在桌角,他猛地抬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带着惊惶,看清是我 ,又重重垂下去,像颗被晒蔫的向日葵。“泰猛,”我拔高音量,“文艺复兴的核心是什么?”他半天没动静,前排传来细碎的窃笑。我走到他跟前,放缓了语速:“是人文主义,以人为中心。记不住,今晚罚抄二十遍。”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僵,终究没应声。
真正让他有了些反应,是第一次月考之后。他的物理试卷写得密密麻麻,步骤清晰,历史卷却像被橡皮擦反复碾过,惨不忍睹。班主任在办公室叹气:“这孩子想考上好点的高中,就历史这科拖后腿。”我捏着他的历史答题卡,选择题错了18道,总分38分,红笔写的数字刺得人眼睛发疼。
第二天上课讲到“早期殖民扩张”,我特意绕到他桌前。他刚要把脸埋进臂弯,我用教案轻轻敲了敲桌沿:“泰猛,三角贸易也叫做什么贸易?”他迷迷糊糊抬起头,小声地说道:“黑奴...黑奴贸易?”全班顿时炸开了锅,起哄声里混着掌声。我有些惊讶,旁边有个学生笑着喊:“老师,他外号就叫‘黑奴’!”我脸上浮起问号,另一个学生赶忙解释:“因为他长得比较黑,大家就这么叫他。”听完,我笑了笑,说:“那大概是泰猛同学爱运动,打篮球什么的,把皮肤晒得这么健康。不过他能借着这个外号记住三角贸易,倒也是个办法。”话音落时,我发现泰猛没再趴着,他正低头盯着课本,指尖无意识地在页边摩挲。
从那天起,我的课堂多了个固定环节——每次提问,必叫“泰猛”。他答不上来,我就站在旁边等,直到他红着脸说“不会”,再放慢语速重讲。有次讲“第一次工业革命”,他被点名时正对着窗外发呆。我从讲台抽屉摸出个木柄小锤子——那是在淘宝买的按摩锤,锤头包着软胶,重重敲了敲他的课本:“第一次工业革命使人类进入什么时代?”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蒸汽时代!”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坐下时,我发现他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
三月的课堂添了新景致。他不再窝在角落,而是坐在第一排靠墙的位置。阳光斜斜地淌过来,落在他的桌子上,能清楚看见他用红笔标注在历史日清提纲本上的重点。他发现我站在旁边,主动开口:“老师,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哪个先哪个后,我总弄混。”“你得先把两件事的因果串起来,”我指着他的本子,顺着新文化运动的脉络讲到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的主要阵地在北京大学,陈独秀、李大钊这些人都在那儿教书。你想想,这些新思想传给了谁?”他立刻接话:“学生!”我又问:“那五四运动爆发时,先锋学生大多来自哪里?”他大声答:“北京大学的!”不用我再多说,他立马低头在提纲上圈圈画画,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认真又坚定。
百日誓师那天,他在教室后墙贴了张便利贴:“历史目标:60分”。字迹被划了又改,最后用红笔描得极深,像刻上去的。我路过时,他突然把便利贴往旁边挪了挪,像是怕人笑话一般。“太低了,”我用指关节敲了敲墙面,“至少70。”他咬着嘴唇没说话,却在便利贴旁边画了个向上的箭头。
春天的课堂充满笑声,我的办公桌也多了个“常客”。他常捧着练习册来问问题,一边指着红枣卷上的题目,一边叹气:“老师,历史怎么这么难学?中国历史那些时间线我总捋不清,要是能像理科那么好学就好了。”“历史你可以当故事看啊,”我拿起小锤子作势要敲他,“了解故事总得知道前因后果吧?故事的开头就是背景。换个思路,把课本当故事书读,说不定有新发现。再说了,理科好,文科也不能掉队,偏科可不行。再喊难,真敲了啊。”他缩着脖子笑起来,眼里的光比我办公桌上盛开的玫瑰花还要明亮。
结果那把小锤子成了我们之间的秘密。他背不出《南京条约》内容时,我敲敲他的课本;算错“民国纪年”时间时,我敲敲他的手背。有次晚自习,他捧着练习册追出来,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师,‘冷战’是不是像两个带电体,既排斥又不能碰?”我刚要开口,他突然捂住后脑勺:“别敲,我自己来。”说着抢过我手里的小锤子,轻轻往自己脑袋上敲了一下。我们都笑了,笑声在安静的走廊里荡出很远。
中考前最后一课,他把整理好的错题本和时间轴摊开,每页纸上都画着小小的锤子。“老师,我现在能背出中国近代史所有时间了,”他突然站起来,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就像背物理公式那么熟。”
拍毕业照那天,我把小锤子送给了他。他接过时,手指在磨得光滑的木柄上来回摩挲了很久。“其实我知道,”他忽然说,“老师,你每次敲我都很轻。”阳光穿过香樟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望着眼前的少年——那个总在课堂睡觉的孩子,眼里已经有了澄澈而坚定的光。
查分那天,他发来短信:“老师,历史74分!”我刚回“不错,达到目标了”,就收到他的消息:“还好还好,谢谢你的小锤子,这是我的‘历史通关神器’。”看着屏幕上的字,我忽然明白,教育有时就像这把软胶锤子,不必用太大的力气,却能在心上敲出最清晰、最绵长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