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大唐长安城,碧天如水,满目繁华。
连绵不尽的豪门宅第,迤逦不断的画栋飞檐。熙攘的市集,往来无忧的车马。喧闹的街巷,恣意飞扬的少年。酒肆茶坊,疏帘高卷,冠盖云集,诗客如雨。
她乃长安人氏,父亲在朝做官。父亲学识渊博,人品不凡,为官高洁清廉,谦让不争。她是父亲唯一的女儿,被视若掌上明珠,得万千宠爱。
那时的大唐,虽经安史之乱,但盛景不减,气韵犹存。父亲拒绝外界所有的纷扰,掩门教她读书。
后来,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然,她最挥洒自如的,则是唐朝的诗。
大唐才子车载斗量,才女亦是不足为奇。只是仍有许多人,躲于光阴深处,被风尘遮掩,不为人知。
她有幸留名于大唐,其才情风姿被世人津津乐道。她自制的精美的深红色彩笺,后世亦范水模山,爱慕其华。
八岁那年,她与父亲在庭院梧桐树下乘凉。父亲品茗读书,不问红尘;她执扇扑蝶,天真烂漫。
父亲偶起灵思,吟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她不假思索,应声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清风拂过,阳光洒落一地枝影,令人隐隐不安。父亲是既喜又忧,喜其天资灵秀,忧其诗境有不祥之预兆。
她不知,此诗成谶,后来的她,真的沦为迎来送往的风尘女子。
父亲为人过于直率,刚正不阿,为此得罪了权贵,被贬去蜀地。他携带家眷离开长安,跋山涉水,风尘仆仆地抵达蜀中。这里虽不及长安兴盛,却也锦绣如织,人物风流。
不几年,父亲出使南诏,染了疾病,不治而亡。
那时的她,已出落成一亭亭少女,芙蓉之姿,幽兰之态,明眸善睐,春水玉颜。她的姿色,为人倾倒,她的才情,更令人爱慕。
她便是薛涛,才比文君的薛涛。父亲辞世后,薄弱的家资经不起岁月的消耗。她居住在浣花溪畔,与母亲相依,等待命运温柔的眷顾。
姿容清丽,柔情绰态,是福,亦是祸。幸而她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
否则,她亦只能随母亲,为人织布刺绣,勉强度日。或嫁与一位庸常的凡人,相夫教子,平淡一生。
二 扫眉才子知多少
她不甘落此境地,只能以另一种方式生存。
十六岁那年,她加入乐籍。此等职业,虽不光鲜,在民风开放的大唐,亦不算狼狈。更何况,她有老母要赡养,她需要挣取银钱,度过漫漫流年。
那年,蜀中的海棠开得极艳,陌上游人如织。她乘香车,穿行在繁闹街市,烟柳拂过纱帘,增添薄薄的愁绪。她淡妆浓抹,云髻峨峨,华容逸态,当是举世无双。
因其出身不俗,又乃官宦之后,且才名远播,她被剑南节度使韦皋召令侍酒赋诗。
在席上,她妙语连珠,从容自若,几多风流媚态,令人忘餐。而韦皋也是气宇轩昂,风采卓越。他身经百战,智勇双全,却被她的一颦一笑所折服。
酒过三巡,他命其即席赋诗,她低眉沉思片刻,提笔写下《谒巫山庙》。
谒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一路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尤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他读罢称赞不已,在场宾客亦无不拍案叫绝。
那日,她与他目光对视,他眼里都是欣赏与懂得,还有一抹怜惜。而她,面带羞涩,烟视媚行。
这首诗令她在蜀中声名鹊起。此后,府中每有盛宴,韦皋必定召其前去侍宴赋诗。她成了韦府的常客,亦成了韦皋身边不可缺少的红人。
于一名乐妓而言,拥有此等荣宠,令人称羡。但陪酒侍宴,来迎去送,非她心中所愿。
韦皋任节度使时,政务繁忙,时常秉烛伏案,批阅诸多公文。蜀中的烟雨,遮不住薛涛的旷世才情,后来她参与了案牍的工作。
薛涛的字,无女子之气,其行书之妙,颇得王羲之精髓。薛涛的才,令多少才子诗客为之折腰。
怎知,韦皋一时兴起,上奏朝廷为薛涛申请校书郎一职。校书郎只有进士出身之人方有资格担任,她一蜀中乐妓,怎可红裙入衙,有失体统。
世间浮名如烟,她本不在意,更不想计较。后来,她终究还是担任起校书郎的工作,而“女校书”之名,亦远近闻名。
她平时所接触的都是达官显贵,经常与才子名士吟诗论句,把盏言欢。
她成了蜀中风流人物,才子王建赠诗一首:“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多少人慕名而来,想一睹其芳容。她亦是性情狂逸、随性不拘之人。
三 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
她的任性妄为,惹得韦皋不悦,一怒之下,将其贬去偏远的松州。松州为西南边陲,人烟稀少,况时局不稳,兵荒马乱,她一弱女子,何以应对险境?
她深知,红尘没有岁月静好,前途漫漫,她必须坚强地走下去。生或死,苦与悲,一切与人无尤。她不知道他对她有没有爱情,然这份知遇之恩,终究是要铭记于心。
一路风尘,战火纷飞,她孤独地去往荒寒之地。有诗为证:“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却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她对过往种种,心生悔意。
无可逆转,唯有妥协。她含泪给韦皋写下“十离诗”,哭诉其凄惨际遇,悲切感人。
她不惜将自己比作犬、笔、马等物象,而韦皋则是她需要依靠的主人。如此才情,怎能不让人为之动容?更何况韦皋对其一直心存爱怜,亦非真的要惩罚她。
归来后,她变得内敛沉静,不再轻率张扬。不久,韦皋去世,薛涛亦趁此机会脱了乐籍,隐在浣花溪畔。每日掩门,栽竹问松,吟风赏月,倒也清净自在。
但她的诗名盛行于蜀中,有增无减。蜀中先后更换十余任节度使,每一任节度使皆对其推崇有加。“凡历事十一镇,皆以诗受知。”
经历过那次劫难,薛涛对这些高官心存畏惧,故而始终敬而远之,保持着她的超然恬淡。
人生无可奈何之事,莫过于绝色佳人看着自己年华老去。人世喧烦,有一栖身之所,可吟诗,可养心,也是一种幸运。
她闲来无事,用浣花溪畔的木芙蓉皮为原料,加入芙蓉花汁,制成精美的深红色小彩笺,人称“薛涛笺”。她在红笺上写诗题句,自有一番别致风雅。
原以为,就这样无所事事度此一生,无霜无尘,无波无澜。
直到那一年,她应该始终记得,是唐宪宗元和四年(809年)春。监察御史元稹出使蜀地,调查已故节度使严砺的违制擅权事件。他久慕薛涛才名,而她亦知元稹诗名,心生好奇,故前去与他相会。
四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蜀中的春天,烟轻雾绕,回廊亭阁,也是姹紫嫣红。
那一年,她已经四十余岁,但风韵仍在,不减当年。
那一年,他三十一岁,衣袂潇洒,眉目清澈,儒雅温柔,风度翩翩。彼此相见,似曾相识,有种远别重逢之感。
在此之前,她没有过真正的爱情;在此之后,她为之低落尘埃,不管不顾。牡丹亭下,吟诗对句,红罗帐里,鸳鸯同欢。
池上双鸟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
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说好了双宿双栖,朝暮共飞。说好了永结同心,此生不渝。她虽沦落风尘,却冰清玉洁,她愿为之交付一切,换来长相厮守。
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虽短如春梦,却足够她用一生来回忆。他们携手同游蜀地山川,许下海誓山盟。他为她画眉绾髻,她为之红袖添香。
这痴情的女子,怎知他风流成性?在她之前,他不仅有伉俪情深的妻子,更有比翼连枝的红颜。更何况他平生之志,是功名利禄,位极人臣,又怎会为一乐妓,而误了前程,碌碌终身?
三个月后,他便转身离去,并许诺此生不负。为了一句浅薄如风的诺言,她回到浣花溪畔,日夜等候。她是期待重逢的,尽管相思熬煎,她亦无怨悔。
她怎知,这一等,便是一生一世!
春去春回,花开花谢,她对镜伤怀,独自泪垂。
那一日,她铺好自制的小笺,研墨提笔,将满腹相思、哀怨情肠,寄付于诗。
春望词四首
其一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其二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其三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其四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筋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鸿雁有情,锦书难托。她在锦江楼上,遥遥相望,日长如年。她深知,那个既深情更薄情的人,永远不会再来。
他在尘世的某一处,与另一女子甜言蜜语,情意绵绵,又怎会记得,这位年老色衰的蜀中乐妓?
五 伯牙弦绝已无声
岁月匆匆,年复一年,她已铅华洗尽,再没有多少好时光可以用来等待。
他负心薄幸,她并未怪怨,也不后悔。他此一生,为功名汲汲营营,宦海浮沉,几番谪贬,又怎会顾及她的来去?
有些人、有些事,经历过便好。所谓地久天长,只是温柔甜美的谎言。世间的爱情,无非就是相知,相负。她受得起短暂的厮守,也经得起永远的擦肩。
人生垂暮,风鬟霜鬓,再不喜繁华喧嚣,亦厌倦酒朋诗客。
尽管,她的诗名依旧,尽管,对其爱慕之人始终络绎不绝,但她彻底谢绝官场种种应酬,离开浣花溪,移居一幽僻处,懒管红尘。
她筑了一座吟诗楼,空阔明澈,河山巍巍尽在眼前。她脱下红装,换上女道士冠服,淡漠悲喜。也读经卷,也写诗文,只是她内心平静,再无相思。
尘缘如梦,回首这一生,她似乎都在为别人而活,只有最后的一点光阴,属于自己。虽然,她也被人怜惜,被人爱慕,又被人放逐,被人离弃。
但这些事,一去经年,她早已释怀,忽略不计。余下的岁月,她无忧无惧,可生可死。虽是一代才女,结局也与凡人相同。
那年夏日,蜀地荷花开得正盛,婀娜娉婷,风姿绰约,一如当年的她。也曾写采莲诗,旧景依稀,宛若昨天。
采莲舟
风前一叶压荷蕖,解报新秋又得鱼。
兔走乌驰人语静,满溪红袂棹歌初。
还记得,初入乐籍,肩若削成,腰如约束,也琴也诗。还记得,与他初相识,诗文为聘,明月做媒。她虽一生未嫁,在她心里,却终身有主。
此刻,她已缠绵病榻多日,气若游丝,药已凉,灯将灭。月光洒在床前,她静静地闭上了双眼。
次年,曾任宰相的段文昌亲手为她题写了墓志铭,墓碑上写着“西川女校书薛涛洪度之墓”。
她制的薛涛笺,后世广为流传,用以写情诗、情书,别致新颖。她的案几上,一叠深红的小笺,却再无人将之填满。
她叫薛涛,蜀中才女。她之才情,曾风靡蜀地,倾倒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