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就着安静又嘈杂的雨声打开了收音机。通常十分钟才能找到的,行踪不定的神奇的电台,不知为何,找到五分钟的时候他便停止下来。
灯光下有小小的飞蛾转来转去。少年突然凝定的侧脸被蒙着光晕。不知在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他都想了些什么。总是思考的结果让他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看向卧室外父母给他留着的昏暗灯光,然后一步步走了出去。
父母的卧室里早已经熄了灯。他看了一眼,便无声的走到沙发前,弯下腰来四处找了一下,却没能找到自己被没收的手机。也对,他母亲是一个多么警惕的人,防着高考的儿子比防贼还紧。
温略言面无表情的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卧室摸出房门钥匙和几枚硬币,毫不犹豫的走向玄关。
雨声很大,于是少年缓缓打开大门的声响便接近无声。随后他关上房门。整个房间内都安静下来。雨和夜都被隔离在窗户之外。
满世界的雨。他没有打伞。
路灯在黑夜里呈现一种极致的模糊的黄,映亮从天际不断倾倒的雨水,和少年转眼便湿透的白衣。他手中紧攥着硬币,踏着水的脚步声与哗啦啦的雨声互相融合。
街边的小商铺也全都关了门。万家灯火只剩下那么稀疏的几盏,在雨夜中远远的亮着。看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宁静和温暖。可此刻雨水冰冷,路上无人。
少年只顾埋头走路,湿透的样子看起来分外狼狈,脚步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黑夜里路灯下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和他踩过水坑的声音。
他向街道尽头走去。熟悉这里的人都知道,那里有这个街区唯一的一座,公共电话亭。温略言握紧了手中的硬币。
居民楼内,那个少年忘记关上的收音机里,突然出刺啦刺啦的电流声。随后空无一人的房间内,突然缓缓响起了女孩子清泠悦耳的声音,和着窗外雨声显得非常安宁。
“大家好,今天的深海电台,是要给大家讲一个睡前故事。”
海潮翻涌,她的声线在其中如同漂浮的羽毛,微凉还带着朦胧湿气,“在距离我们很远的海底,曾经生活着一条世上最孤独的鲸鱼。”
“它从太平洋跨越了数千英里的距离,等到冰雪融化后便穿过了西北通道,来到了大西洋,最后滴抵达陌生的地中海海域。”
“在这样漫长的旅途里,曾多次有各国生物学者捕捉到过它的鲸歌,可是很奇怪的是,它出的频率比它的所有同类都要高出许多。”
“它的频率是52hz,而正常鲸鱼的频率都在15到25hz之间。”
“因为这样的与众不同,它无法与同伴交流。”
“它一直都没有亲属和朋友,它在海下出的一切声音都只是自言自语,它的歌声没有人能听见,它的难过没有人理睬,它的高兴也没有人分享。”
“人们给这条鲸鱼起了一个名字,叫a1ice。”
“可大家已经很久没有检测到过a1ice的行踪了。”
“有人怀疑它已经死了,坠落在海底,形成一条完整的生态链。”
“有人觉得它还活着,它依旧在海底孤独的游荡,就像一条庞大的幽灵,依旧唱着没有人能听见的歌。”
“亲爱的听众朋友,如果听到了这个故事,你们要不要给我拨打电话呢?或许我可以让你听见它的声音。”
这声线又低又轻,尾音转眼就消失在空气里。比起在对听众说话,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随后是按照惯例的播放歌曲,之后再是报出热线电话。然而就如同温略言每晚所听到的,没有任何人来电的声音。就在电台的播放时间即将结束的时候,安静的听筒中,突然传出了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
叮铃铃——
叮铃铃——
那还是老式的座机来电铃声。从网格里传出来的时候,如同隔着层叠的水波,做梦般遥远。
原本还在絮絮叨叨说话的主播突然停住了所有声音。
甚至听不见呼吸。时间如同静止。
空无一人的少年的卧室内,台灯静静照亮那台掉漆的老式收音机。哗啦啦的雨声里,静默良久之后,空气终于在一声迟缓的女声里重新流动起来。所谓的时间梦境幻觉仿佛都在这一刻被统统打破。
世界从此时变得真实。
她迟疑的出声音,像是一只小心翼翼的小动物,隔着玻璃瓶碰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东西。
她说,“喂,你好。这里是深海电台.”
红色电话亭里。
少年握着听筒,听到那边传来的声音终于舒了一口气。实际上直到把硬币塞进去他才突然想起,这么多天都没有听到过有人给电台打电话,会不会是他们的号码或者电台机器有问题。好在现在那个女dj接了电话。至少没有让他白跑一趟。可是,什么才叫没有白跑一趟呢?他这么冲动的跑出来打了这个电话是为了什么呢?
少年突然愣住了。
雨声淅沥,隔着电话亭的玻璃墙显得嘈杂又安静。漆黑的视野远处亮着昏黄的路灯。听筒里传出潮水涌动的背景音,在这样的声音里,女dj轻缓的呼吸声如同来自深海。而玻璃墙外满世界的雨也仿佛是从海中倾倒而来。
温略言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随后才喑哑开口道,
“你好,我是一名高考生。”
“我有自己想要完成的梦想,我希望我能把我人生的更多时间,用来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想要画画,花鸟虫鱼人物风景。”
“我喜欢画笔在纸页上发出的沙沙声,那让我觉得很安静。”
“可是我的父母坚决不同意我去考美术学院,即使我保证能考上最棒的美术学院,即使我保证以后靠这个也能赚很多钱。”
“可他们始终不肯同意。他们要我去考商学院,去考金融学院。”
“可对我来讲那些东西没有一点意思,我不想把自己的未来放在高楼大厦的方格子里,我不想等到那个时候再来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
“但我的反抗没有效果,他们只当做是叛逆期的正常行为,一概置之不理。”
“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良久的沉默,温略言略低的尾音混合着雨声缓缓消失在空气里。半晌那边的女孩子终于开口了。像是很艰难才发出的模糊音节,她缓慢的说,“你好。”
停顿片刻,她又模糊道,“我可以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吗?”
温略言沉默了一会儿,一瞬间觉得有些警惕,这样会被很多听众收听的电台,照道理说是不该这么失礼问来电者的姓名的。然而不知为何,顺着听筒传过来的,那声音里的小心翼翼让他莫正版开了口,
“我叫温略言。”
“你呢?”
“我叫林知返。”
那边轻声回答,
“知道的知,返回的返。”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她叫知返。
却更像那条深海里孤独的,迷路的鲸鱼。不过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事。
现在的温略言,还是一个为了高考志愿,为了自己梦想而苦恼的,不愿意向父母低头的,倔强的少年。于是听到那句简单的“我支持你”,他的眼睛都亮了亮。
女孩的声音慢慢带上了些许笑意,
“不知道你听没听过我前几天放的歌,叫你曾是少年。”
“少年就应该有少年的活法,如果一味按照父母所期望的,但自己并不喜欢的方向前行,你又怎么能叫少年呢?”
“不过是一个披着少年皮的,无趣的大人而已。”
“这世界之所以有趣,就是因为这些不同的属性啊,如果所有年龄阶段的人都拥有成熟而世故的本性,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如果你能肯定,自己是真心喜欢画画并且坚信能够坚持多年甚至直到老去的话,那就遵从内心选择吧。”
“未知造就精彩。”
“虽然听起来是鸡汤,但的确比你去走一条从开始就能预知结果的路要好。”
林知返说了许久,说了许多。絮絮叨叨的,带着笑意和祝福的。
时间缓缓流过,大雨也逐渐变得温柔起来,滴滴答答的落在玻璃墙上,又模糊的滑下来,留下晶莹水迹。
路灯遥远而温柔,映照少年沉默又专心的侧脸,显得很模糊。憋闷已久的,一直堆积着浓重乌云的心终于在云层里拨开了一丝缝隙,让他有了呼吸的余地。最终挂电话的时候,少年迟疑了一下问道,
“我以后,还能给你打电话吗?”
就像一开始接电话的时候,那边再次陷入良久的沉默。半晌后女孩子才回答道,
“能。”
顿了顿她又含糊的重复了一句,
“可以的,每天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