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有风

十岁的时候,她在家门前种了一棵“树”。

那是一枝被春雨折落在晚江江畔的纤细柳枝,枝杈有一两片绵软细叶,显得伶仃瘦弱。她将它带回家,吃力地用爷爷锄田用的高大锄头挖出一个泥坑,小心地将柳枝插入,然后仔细填土、浇水、抚摸。

她稚嫩的小手触摸柳枝遒劲轮廓,第一次感应到生命蓬勃生长的力量。

“爷爷,它会长大吗?”她带爷爷查看她的柳枝,真正地询问。

“会的。”爷爷伸手擦拭她沾满泥土的小手,和蔼地微笑,“我们妞妞也会长大的。”

钟迟喜欢爷爷用方言叫她“妞妞”。她可以在爷爷厚重的鼻音里轻易分辨出不同语调里包含的不同意味。宠溺的、佯怒的、自豪的、珍惜的……爷爷叫她的小名时,眼中总有笑意,眼角皱纹糅杂到一处,是温柔的弧度。

“我们妞妞也会长大的。”爷爷这样回答。她听出这语调里的期待和憧憬。

长大之后的钟迟,常梦到十岁的妞妞。

那是一个穿白色蓬蓬裙,梳傻气羊角冲天辫的小女孩。她躲在爷爷如山般坚固的臂弯里,手中把玩紫色小花,花瓣汁液浸染双手。不小心将汁液沾染到裙摆上,紫色污渍娇蛮地与她对视,她用力揉搓,却越来越糟。

“完了,妈妈会生气的吧。”她这样担心着,小手用力拉伸裙摆示意,无措地抬头向爷爷求助。


好像一直长不大呢。

十年之后的妞妞成为了一个大姑娘。

朋友们叫她钟迟,用平静而亲昵的语气。她打了耳洞烫了长发,喜欢穿棉麻布裙,常常背着灰白斜肩包到处乱走。

长大之后的钟迟并不认为“长大”是一件必将发生的事。外表的成熟与变化是肤浅的,老练的社交能力和谈笑方式所能突显出的,仅是个人应对外在世界时的完善伪装。真正的长大,是剥除伪装之后,依旧自然而真诚地应对周遭一切,独立而稳重地处理生活中的突发事件,并始终能和矛盾内心宁静自处。

她在等待一种蜕变。一场违背伦理的爱恋,或是一次全力以赴赌上命运的考试。她渴求心境的磨砺,试图在反复折损内心力量的过程中得到涅槃。这是奇怪的想法,所以她从不对人表露。

她不曾经历过爱情。这在同龄人眼里,也是一件奇怪的事。

她友善地对待每一个人,在相处的过程中分解他们的性格和弱点。与生俱来的辨识能力使她对于男人兴致缺乏。爱情应当是倾慕与臣服,而不是包容和苟且。

十五岁的一个周末,她在家偷偷看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

那是一个家喻户晓的爱情故事。草堂结拜、同窗三载、十八里相送、楼台会……梁山伯和祝英台从相识到相爱,再至永别,她在亭亭袅袅的越剧韵律里感受到爱情的凄凉美感。

最后一幕,祝英台着大红喜袍,哭倒在梁山伯墓前。狂风大作,坟墓轰然洞开,英台决然奔赴死亡,红色裙袂飞扬,生不得同眠,但求死可同衾。然后风轻云淡,万物生长,翩然蝴蝶成对飞舞,隽永绵长。

这是美的,追随和相伴抽离肉身,得到和失去无需分辨,爱成为隽永而抽象的意象,决绝、坚贞、固执……诸如此类如磐石般沉重有力的特质,被注入爱情的内核之后,显得格外凄美动人。


“爷爷,人死了之后,都会变成蝴蝶吗?”

“是的,灵魂会寄居在上面,去生前留恋的地方流连。”

“那,我也会死吗?”

“每个人都会死的。总有那么一天。爷爷也一样。”

“那,爷爷也会变成蝴蝶吗?”

“会的,爷爷会飞回来看望妞妞。”

爷爷去世那天,她刚结束一段短暂的爱情。

拖泥带水向来不是她的风格,决定分手之后,迅速删除对方一切联系方式,买好回程的车票,关闭手机谢绝一切外来联系。坐上高铁,让自己陷入座椅之中,心底踏实柔和的那一部分轰然塌陷,她听到列车穿越隧道的空荡回音,强光照射牵引起迅速而尖锐的疼痛感,她感到劳累和疲乏。


家中吹锣打鼓喧闹异常。晚城的丧葬风俗里,道场是缺一不可的。出殡当天,长乐班子吹吹打打,会有人穿戏服唱越剧。所唱剧目千奇百怪,跟丧葬主题并无关系。人们也并不要求剧目应景,只图热闹。

钟迟明白,这是人世烟火为掩饰孤清死亡而做的最后努力。

但爷爷大抵也会喜欢这份喧闹。

钟迟看着远处的棺木,眼中干涩,并无泪水。长乐班子唱至《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十八里相送选段,祝英台不断暗示自己是女儿身,梁山伯却愚笨地无所察觉。是好气又好笑的一段戏。然后凉亭分别,梁山伯目送英台远去,心中满是对重逢的期待。

这时丧车启程,去往殡仪馆。

初秋的清晨,日光稀薄。钟迟将头枕靠在车窗上,看日光穿过残破的大巴车窗,折射出别样弧度。

她有点想念他。但思念无法将彼此残破的关系重新串联,分散是因为彼此各有道路要走,若继续各自妨碍,只是徒增烦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多如此,交集是因为彼此需要,互相取暖的关系才可维持长久。若只是单向的输出与收受,会让双方疲累。

但亲情不同。她从小依赖那个老人,习惯了不断地索取和占有,所以不曾对所收受的爱有分毫迟疑与愧怍。然后老人的生命忽然终结,只留下钟迟一人,依旧骄纵、执拗如孩童。老人的挂念和爱意戛然而止,成为时光里凝固的琥珀。它不再能被肆意挥霍,它成为记忆,成为午夜梦回的温暖惦念,成为一种支撑,一份纪念。 

出殡上山之后,已至黄昏。父亲领着钟迟去江边喊魂。晚江依旧波光粼粼,江边垂柳褪去枝叶,露出妩媚线条。

她想起十岁时栽在门前的柳枝,若当时并未被道路施工队铲除丢掷,此时大抵也可长成如此俊雅模样。

晚城人民习惯在水边呼喊亡魂归乡,潺潺流水承载哀思一路西行,可为亡人西去保驾护航。

“爹爹,回家啦!”亚黄色纸钱被父亲用力挥洒出去,秋风渐起,江水打湿纸钱,承载风力,持续向前平稳流淌。

她看到一只白色蝴蝶翩翩而至,在她身边的柳枝上短暂停留,继而倏忽远去,融入水天一色之中,再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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