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过年总是把我最不喜欢的人生展示给我看,让我清清楚楚,让我再次划出一条界限。”
小时候不管怎样,我心里总感觉过年是极好极好的,可以不用埋头写寒假作业,可以霸占电视看一个下午,可以穿新衣买玩具和放鞭炮,可以吃到惦念许久的美味佳肴,还可以收到长辈们爱意满满的压岁钱,简直就是太好了。
十岁以前,我将过年列为“我最喜欢和期待的事”名单里的TOP 1,每年都在欢欣喜悦地等待着一年一度隆重盛大的农历新年。
过年是一场仪式感很重的全家团圆和集体狂欢,在特定的时间,在特定的场合,做着特定的事情,感受着特定的心情,在过年里,无论做什么,都是特定情形下做出的特定反应。
大抵是因为小时候没有太多烦恼,想法也没那么深刻,更没有大人们要和小孩成心过不去,所以过年总是美好的,就像裹着厚厚一层糖衣的奶糖,全头到尾甜到心里。可长大后,我却发现过年还是一件弥漫着总体幸福同时又在渲染着个体悲哀的简单又复杂的事。
在年夜饭上,除了基本的寒暄还有一轮接一轮的长辈审问,从最初的期末成绩,到高考,大学,月工资,再谈到找对象、结婚和生孩子。
在大人眼里,他们这是在关心你,一年到头可能见面的机会不多,于是一定要好好利用这段日子重新了解你、认识你,甚至引导你走入他们期待的生活中去。
语气未必是尖酸挖苦,但说出来却让听者感觉为难和尴尬,大大小小的问题总是一个接一个,让人感觉这不是在饭桌上吃饭,倒像是在参加各国元首会晤。
“你今年期末考了多少分?在班上排第几名啊?”
“你今年高三了吧,有什么打算,高考志愿准备填哪里?”
“你的大学生活过得怎么样,学习不难吧,老师好吗,和同学相处还算融洽吧?”
“你谈恋爱了吧,对方是怎么样的,高不高,瘦不瘦,家在哪儿?”
“快毕业了,你工作找到了吗?”
“你现在在哪家公司上班,一个月收入多少?”
“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孩子什么时候要?”
啧啧。
听到这些一成不变、没有新意的提问,你真恨不得像华妃娘娘一样对他们回以一个藐视的白眼,还要在心里说着:
“我考得怎样,你们管得着吗?”
“我考哪所大学是我的事,为什么要听你叨唠那么多?”
“我谈不谈恋爱,去哪儿上班,工资多少,什么时候结婚,好像和您老没关系吧,谢谢关心,但我不需要。”
可实际你却不得不收起自己嫌弃的表情和一肚子的埋怨,勉强着装作一副良善温和的表情,微笑着敷衍,或搪塞过去,或模糊回应。
心里却在响着一万个不愿意。
原本好好的一顿年夜饭,却让人吃得不开心,仿佛连夹一块排骨都能牵扯出学习、工作、感情、婚姻等一系列大问题,从头到尾,让你压根无力反驳,只能乖乖回答,好好解释。
我真搞不懂为什么那些大人要这样为难我们,好像我们出丑、我们难堪、我们抬不起脸,他们就能得到胜利一样,在饭桌前露出不知是欣慰还是窃喜的表情。
难过的是,过年期间,从年三十到正月十五,我几乎都要走街串巷,上门拜访。
于是,我又得绞尽脑汁、搜肝挖肠地从记忆中努力想起那些亲戚们的称谓。
表哥?七姑?姨婆?九姑婆……许久未见的亲戚,见了面真的没有太多印象,却又不得不真诚地笑着,以微笑掩饰自己的不安。
简单的寒暄过后,便坐到沙发上,亲戚们随即又开始新一轮的辩论和攻击。
语调是关切的,态度是诚恳的,道理是通用的,所有亲戚们的想法念头都是高度一致,从一开始就坚定地站在与我们相反的那边。
“你要认真点读书,一定要考上那些985、211的大学啊!”
“你好好找工作,去北上广那些大城市,踏踏实实的!”
“早点找个对象吧,在我们那时候,像你这样年纪的青年个个都结婚了!”
他们的劝告当然没用,他们的观点也不见得正确,甚至会觉得他们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没事找事干。可当下我们却不得不收起那份倔强和叛逆,唯唯诺诺,假装他们都是对的,回应着我很快就会怎样怎样,让他们暂时欣慰,以免自己遭受更猛烈的一轮进攻。
毕竟,在那些感觉比自己还要更在意自己生活的七大姑八大姨面前,我们这种道行尚浅的晚辈根本就不能抵得过那些言语上的暴风骤雨。他们或许沉默了太久,终于要在过年那一刻爆发,以显示他们的身份,以彰显他们的威武,以表示他们一直都在。
在过年那段时间,虽不乐意,我们却又不得不暂且把他们的话奉为真理,以点头微笑作为真诚的礼物回馈,还要像只哈巴狗似的乖乖舔着脸说句“谢谢关心”,好像才不负他们盛大的恩泽。
反正是在这过年的特定日子里,这些事情也完全是特定的,而那个自己,也是特定的。
在别人面前畏畏缩缩,不敢说真话,不敢反抗不敢顶嘴,不敢说我不愿意,不敢揭下伪装坚强的面具——这样的我,离平时的自己很远,喜欢与讨厌一眼分明。
想起荞麦的一句话,她说,每当这个时候,我才能清晰地知道自己的人生,喜欢的是什么,不喜欢的是什么。过年总是把我最不喜欢的人生展示给我看,让我清清楚楚,让我再次划出一条界限。
我需要伪装的,需要掩饰的,需要说谎的,不想回应的,不想理会的,不想面对的,通通都是我讨厌的,真实存在在过年的每一天里。
比起过年的自己,我更爱平时的自己,虽然不够好,有时候会闹出笑话,不严肃,不正经,该笑就笑,该玩就玩,不喜欢恭维,不喜欢说谎,对待大人不唯唯诺诺也不点头哈腰,不是大人们想象的样子,但是我喜欢。
每过一次年,经受那么多亲戚的轮番轰炸和告诫劝说,假装过那么多回美好坚强的自己后,我更喜欢平时的自己。
不是他们叫我怎样就怎样,不是他们希望我变成什么样子我就要变成什么样子,也不是他们期待我做什么我就要做什么。
过年让我更加明白,生活是自己的,哪怕你编造多么完美的谎言,把自己塑造得多么光鲜亮丽,你都还是那个你,你始终是你,你永远活不在大人们想象的世界中,而只能活在这个真实的、不完美的世界里。
平时我们该怎样就怎样,没有他们的关心和劝告,我们日子依旧,照样做自己的工作,谈自己的恋爱,忙自己的事,过自己的生活。
于是不再惊慌,不再厌恶,不再反抗,好好过年,等大年过完,收拾行李,回到另一个城市,我们又会重新变回平时的自己,继续自己真实的生活,不需要那么多掩饰和伪装,就这样过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