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生活的波澜起伏的长河中,我以为它只是一朵小小的浪花,不曾想到,它却是一颗珍珠,时间越久,越是煜煜生辉。
那年的十一月,我被派到一个遥远偏僻的小山村,指导为时二个月的村“两委”工作。
这荆山山脉的一隅,就仿佛海洋一般的广袤无垠。初冬里层峦叠嶂,有如凝固的冲天巨澜。蹦跳颠簸的吉普车跑了大半天,登上高处的隘口张望,还是一派没有尽头的苍茫雄浑。深山的幽谷和密林里,看不见充满诗情画意清秀与妩媚,但极目远眺,除了对大自然的伟岸与悠远的崇拜,和对人生的渺小与短促的伤怀,再也没有别的什么感受。人,在这里只能擂鼓鸣金,慷慨悲歌!项羽那撕心裂肺、遗恨千古的《垓下歌》,第一句就在吹牛皮;倒是太子丹送荆柯在易水河畔的别辞,还有一点点意思,不过幽渺得如同狂风中昆虫的呜咽、小鸟的微毳。
天擦黑的时候,在乡政府下设的管理区停下,总支书记说前面不通车了,于是草草地吃了一顿黑锅巴饭,司机连夜赶回去,我盖了二床被子,凄清地睡了一个寒冷的、犹如虚线似的觉。翌日侵晨,管理区总支书记带着我,踏上“万径人踪灭”山中小路,风号云飞,峰回路转,荒野里枯草上的白霜厚如薄雪。中午过后,终于到了那个小山村。
恭候多时的村干部热烈欢迎。总支书记神色庄重,板着脸训话。我和他相识只有大半天,可感觉他有一个很特别的毛病,就是话非常多。仿佛要把一小块橡胶圈套,鼓起腮帮子,使劲吹出一个越膨越大的几乎透明的气球,让人担心一不小心吹爆炸了,除了空气,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几片橡胶皮;更仿佛把一小勺白糖溶入一大池水中,让人品尝出甘甜的滋味,结果是喝了一肚子的水,也不知道有什么味道。他总以为别人听不懂他要表达的意思,所以,只好转圈推磨、不厌其烦地说,但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却有如青年男女谈恋爱时说不完的话,只有“我爱你”一个意思:一切按照我说的办!然后,他就风尘仆仆地告辞回转。
晚上,在一栋“干打垒”的两层土房的二楼上,烧起一大盆炭火,我升堂入室,位居正中,指手画脚,发号施令。村支书、主任依次汇报完了,我把到村工作的“必然性、必要性、重要性”等等,照本宣科地念了一遍。我看见村支书、主任那粗大的手捉着铅笔,怪别扭地在纸上写着。
人去屋空,我被满屋的浓烟炭火熏得昏昏沉沉,披了件从部队带回来的崭新的棉绿大衣出门溜达。
这村子地广人稀,百十多户人家,散落在几条绵长的山沟,和陂陀的山坡;也有几户如同古时高人隐士,在青山白云之上。我一出门,下了院场,便走上山间小道。深山老林里的冬季来得严肃认真,一点儿也不弄虚作假,含糊不清。轻微的山风鼓动凛冽的寒气,剌皮砭骨,是严厉无形的“行人止步”,或凄婉无声的幽谷鹧鸪。我在路口一棵久历风尘的老树下站住,抬头四下张望。
陡起陡落的山岭,恰似齐天砌的城墙,周密严实,落魄和失意又郁郁寡欢的人,准会想起唐人李德裕的诗句:“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抑或又仿佛这里面藏的全是稀世珍宝,摆出一副令强盗进不来、家贼出不去的架式,弄得这山坳犹如那路神仙府邸的小院子。北边的千仞峭壁,大有下探黄泉、上抚云霄的气势;它稍稍向山坳这边倾斜,叫人提心吊胆地觉得它会随时崩倒,地陷天塌;有几处巨大的裂罅,可见月光里铁黑的穹庐。南边岭外矗立一摩天奇峰,清癯枯瘦,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此时看不见它的童颜鹤发;被李太白呼作“白玉盘”的明月,若即若离地挨着它,又仿佛这院子墙外的一根高木杆上挑着的灯笼。清澈似水、空濛如雾的月华,洒落在岭上岭下,畏寒的声音,被冻得不敢动弹,只是偶尔从石块砌成或“干打垒”的农舍里,传出人的喝斥和狗的吠叫,顷刻之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在老树下望了一望,听了一听,便回屋睡觉。
明天以后,或开群众大会、户主会,或开支部会、村委会,或开党员会、民兵会,或参加村里的义务工劳动、慰问“五保户”、走访农户,不知不觉已到年跟前了。腊月二十五号,总支书记派人通知我,说明天到管理区等接我回家的车子。
于是,我便召开了最后一次村支委会。午后二点散了会,正是山民们吃午饭的时候。此时阴暗的天空雪花飞舞,洋洋洒洒,仿佛灰白的苍穹向人炫耀自己横贯东西、纵跨南北、既飘逸洒脱又沉郁凝重的鸿篇巨制。原打算吃饭后到山上踏雪寻梅,晚饭后再和书记主任聊聊家常,算是不虚此行,大功告成了。
没想到刚出门,却被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人拦住,请我去他家里吃饭。
他四十出头,中等个子,健壮结实。我在这里快二个月了,却第一次和他接触。虽然听一些人只言片语地说到过他,但从没有往心里去,如果不是村支书有一次谈到国家救济物资在村里的分配情况,中间提起过他总是先让给别人,还模模糊糊记得好像捐献一包香烟和一瓶酒的事情,我几乎不知道他的存在。听说他住在村子尽头的高山顶上,离这儿很远。如果是春暖花开的任何一天,我确实乐意走上一趟,亲身领略一下“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的意境。可此时正值隆冬,大雪封山,因此不想去。但他却再三恳求,仿佛决意要水滴石穿,以柔克刚。
村主任说,我们开会的时候,他就在屋外的雪地里等了几个钟头。这实在是把我感动了,于是点头答应。
村支书背着他,悄悄地对我说:“我就不陪你了,他家里穷得叮当响。”
村主任又凑着我的耳朵说:“做客容易请客难。你去应付一下,我们等你回来,给你饯行。”
他站在雪地上,双手互插在袖筒里,不停地跺脚祛寒。他的头发上、肩膀上、衣服的皱褶上都落满了雪花。我披上大衣,和他走上通向高山的小路时,主任挥手叫道:“喂,路上小心点,别滑下悬崖、天坑了。”
在山坳里还不觉得,越往山上走,风力越大,好像用心险恶地把人往悬崖下推搡。苍穹仿佛生怕人看不懂它的鸿篇巨制,化作千千万万个身子,挤满了四面八方的每一点空间,群情激愤,声嘶力竭地宣唱;忽儿在石头尖吹口哨,忽儿在树枝上嚎啕哭,忽儿在山头咆哮,忽儿在深沟狂笑。大雪横扫,天地难分,到处都被积雪覆盖,白茫茫的一片,山峰,山梁,山坡,山涧全都是白色玉颜,只有松林翠柏,依旧是一片片的墨绿;峭壁岩石,还是一块块的乌黑。
山上小路原本就若有若无,经雪掩埋,根本就看不见,这个时候的人仿佛重新回到野生动物的时期,靠的不是理智,而是直觉和经验。他时而跑到前面,踏出一行脚印;时而又跑到我的身边,半扶半拉或半推。我提心吊胆,跌跌撞撞,趑趑趄趄,理想或抱负到此只剩下一个强烈的愿望:再向前几步,拐个弯就到他家了。
我又累又怕,又急又气,每次问他:“还有多远?”
他总是抱歉似的微笑着说:“快了。”但这之后,又是一程艰难困苦的路途,我简直怀疑他是蓄谋已久、如愿以偿地折磨我了。
掌灯时分,谢天谢地,终于到他家了。如果不是风雪肆虐,肯定能看见眼前青峰,脚下云海,真正的白云深处。神话想象的白云深处当然是天上,而天上的建筑必定是琼楼玉阁,金碧辉煌。退一万步说,按照古代国画和诗词里的景色,也该是小楼回廊,红袖淡妆。可映入眼帘的却是茅草土房!几根粗长的松木支撑着虚土筛落、岌岌可危的墙壁。进了柴扉是一个小院子,门口一盏昏黄的油灯下,全家六人——他的父母妻子儿女——都在那儿喜出望外地看着我。等我踏上门前的石阶,又急忙闪开,排在两旁,仿佛无师自通的迎接贵宾时的夹道欢迎。
进了堂屋,墙角下烧着支桠八杈的干枯树根疙瘩,熊熊火焰,给夜色和寒风从墙缝中殷勤光顾的屋里增添了温暖,和忽明忽暗的光亮,也添了浓浓的烟雾,熏得人睁不大眼睛,呛得人忍不住咳嗽。屋里简陋破旧,看不清墙上挂的什么东西,但肯定不是字画;地上除了那堆火,就是正中间的一张乌黄泛黑的方桌,感觉它厚重结实得很;另外有几把不规则的椅子,像是自己的手工制作。朦朦胧胧中,满屋漾溢着大人的殷勤和恭敬,小孩的欢喜和怯生,弄得我受宠若惊,让来让去,还是被他们把我半拉半按坐在首席。我只好晨鸡啄米似地点头表示感谢。
不一刻菜上齐了,一个像黑脸盆的粗瓷盆子放在正中间,靠我这边的挨着盆子放了三个大灰碗。青烟氤氲里又加上了热气腾腾,反衬桌上的小油灯寒酸得有如大雾弥漫夜里远方的路灯,算不上照耀,只能说是启发或提示。碗盆里面黑乎乎的,泛着暗淡浑浊的光,分辨不出里面装了什么东西,依稀有干的、有稀的、有乌的、有黄的、有方正的、有长条的。我丝毫不感到简单、贫乏和肮脏,主人的盛情诚意,已经是满桌的山珍海味了。他的父亲坐在我的右侧,他坐在我的对面,三个孩子在火堆边烤火,他的母亲和妻子在厨房里忙碌。
他妻子端出一碗浓稠的苞谷粥给他,他双手捧住,带着几分歉意地走过来,恭恭敬敬地放在我面前的桌上。他的妻子又端出一碗,递给他的父亲,最后一碗只有大半碗,递给了他,等级森严和礼数周到。
饭菜齐备,他张口要说话,突然想起什么重大事情被疏漏似的,神色紧张,又似乎左右为难,忽然下了决心,走到我跟前,仿佛要解释一下,但又觉得说不出口,谦卑的笑容里添了负疚。一手端起我的盛满苞谷粥的碗,一手拿起桌子上的小油灯,走到另一间屋子里。
那一间大约是他们夫妻的卧室,该是这家庭里最富有的地方。我看见他背对着我,在床头的枕头下面摸索,然后侧过身子,手里拿着一个如同老鼠药似的牛皮纸小包,把纸包里的东西向碗里洒,然后用筷子搅拌均匀。再把那小纸包包好,放回枕头下面,遮盖严实。他这一连串的小心翼翼又莫名其妙的举动,实在叫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还真有点担心,他往碗里洒的是不是蒙汗药之类的东西?不然为何搞得如此神秘,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出来,把我的碗放好。我拿起沾垢带腻、乌黑黏手的筷子,等待着他说话,照例,请客人吃饭,主人于动箸之前须有一番谦虚客气的致词。他朝我笑笑。我倒以为,他那脸色焦黄、头发蓬乱、但身手敏捷、筋骨强健得能打虎扑狼的汉子,板起面孔,恶言厉色,更容易让人接受。
果不其然,他收敛笑容,大声叫道:“秀儿!”
坐在火堆旁边的女孩子应声而起。他又叫:“拿酒来。”秀儿弯身把放在火边的一个大瓷盅端起来。他再叫:“给叔叔敬酒!”
秀儿怯生生地走到我的面前,双手捧着盅子。他似乎有点恼怒,厉声喝道:“跪下!”
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她已“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乞求似的看着我。
我这时才看清楚她的面容,十三四岁的样子,正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楚楚可怜的风姿。她应当受到呵护和关怀,更应该具有自尊,可是,唉,我急忙对他说:“快叫秀儿起来,不能这样。”
他却不为所动,斩钉截铁地说:“请叔叔喝酒。爷爷奶奶,我和你娘,都等着你。”
秀儿抬起脸,眼里噙着泪水,嘤嘤地说:“叔叔,请你喝了吧。”
我百感交集,心中酸楚,眼眶湿润,从她手里接过瓷盅,一口喝光。这是什么酒呀,这哪里又是酒啊!我放下杯子,双手把秀儿扶起来。她的衣服单薄破旧,好像有点发抖,难怪他们姐弟三人总是围着火堆。我脱下棉军大衣,不容反抗地披在她身上,抬头又严厉地盯着他,警告他不准拒绝我的行为。
沉默片刻,我镇定了自己的情绪。他语气柔和地说:“请你不要见怪,我们这里的规矩,没有酒,不能算招待贵客。饭菜也做得不好,让你吃苦了。”
我笑了笑说:“我爷爷也和你们一样,是大山里的老农,你们能吃,我也能吃。”
开头几筷子还没有吃出感觉,后来渐渐觉得不大对劲儿。起初怀疑他们准是忘记了放盐,但又想到不可能每一个菜里都忽略了呀。百味咸当先。烟熏火燎,无盐少油——而且这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油。我无论如何铁心铁意,要与他们共这一顿饭的患难,可实在是难以下咽,便想尽快吃完了事。于是,急忙喝苞谷粥。第一口就感觉到苦尽甘来,仿佛在泥水里爬行了许久,忽然间阳光灿烂,绿草如茵。忽然又觉得还是不对劲儿,又拣菜尝尝。除了我的碗里面的粥是淡咸的,其他的全都没有咸味!
我想尝尝他父亲碗里的粥,我想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这么浓稠的粥。然而,不用了。我全明白了,纵然我是个白痴傻瓜,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也该大彻大悟。他在床头枕下摸出的小纸包,往我碗里洒的东西,原来是他家里的珍宝:盐!
霎时,我的情感如火山爆发、岩浆奔涌,从心灵深处喷薄而出,化作热泪,势欲牵动长江万里愁。我颤抖的手拿不住筷子。我不能让坦然的他们看出异常,大家变愉悦为忧伤,便用左手抓住碗,右手握拳似地抓住筷子,低着头,大口大口地连吃带喝,连同流进碗里的泪水,全部吞进肚子里……
我和他坐在火堆旁。我还能说什么呢?问他的贫穷与苦恼么?不,不。为了让沉重的情怀、窒息的气氛轻松一点,我随口问他:“怎么不出去走走看看?打工做活?”
他憨厚地笑笑说:“金窝银窝不如穷窝。”
我诧异不已。沉默俄顷,我拿出香烟递给他一支,他抱歉地说:“我没给你敬烟,我抽这个。”说着,把一根尺把长的竹管铜头的旱烟杆给我看。我坚持把一支香烟给他。他不好意思地将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接了过去。
我猛然间想到和村支书闲聊时,说到过他捐献香烟的事情,当时支书说得含含糊糊、闪闪烁烁,仿佛怀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思。于是,我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以为不足挂齿,仿佛是应该做的、而且是必须做的,就像哪一天在地里做了什么事一样。我再三追问,他才一一道来。
他说的平平淡淡,前后颠倒,但我的心里明明白白,下面的文字,便是他的叙述,我仅仅作了些删减和调色,当然是简要的勾勒和淡淡的敷色,决不会把规矩的线条和本来面目弄得花里胡哨——
好像是八月初的一天,白天还晴得好好的,太阳落山时,又红又圆,像个光亮的大皮球。但是天晓得,天忽然就黑了,忽忽拉拉、轰轰隆隆地刮起大风,这房子吱吱呀呀地到处乱响,我心想不好,慌忙爬起床,打算出门看看,刚刚拉开门栓子,风呼地一下把门吹开,外面有人用力搡似的。我更慌了,把门顶牢固了,又把他们都叫起来,怕出事来不及逃命。你不知道,我们这里,像过春节一样,一年就要来一次大暴雨。哦,不像你们山外面的暴雨,只有一股冲劲儿。它来得吓人,力大气粗,标着劲儿地干,叫人以为有成千上万的天兵天将,站在乌云上面往下泼水。天上下大雨,地上发洪水。山上山下到处乱哄哄地吼叫,好像接二连三地放闷炮,整架山都要被掀翻似的。这样的时候,总有人家要倒霉了。山上的巨石能被水冲下高坡,大树也会连根拔起,或者劈成两半,别说房子了。有时只有一家,弄不好三五家都墙倒屋塌。
狂风吹得仿佛要歇口气,接着打雷扯闪,暴雨铺天盖地,拚命似的泼到天亮。你别看我的房子破破烂烂,却是破罐子经熬,修练成精了。除了漏风灌雨,墙不会倒,房顶子也没有被掀开。大暴雨又忽然停了,就好比民兵训练,说“跑步走”,大家一齐跑;说“立定”,都一齐站下来。天色蓝蓝的,太阳红红的,你不要看地上的泥水,准以为昨夜的风雨,是梦中的事情。吃了早饭,我还是放心不下,怕哪儿被搞坏了,要修修补补,屋前屋后仔细看看。村文书跑来,说开党员大会。其实,他不来,我也要下山去问。肯定是哪一家的房子塌了。党员要帮助群众解决困难。
我到村委会,支书说梁老大的房子全倒了,去开现场会,要求党员带头慷慨解囊,有粮食的捐粮食,有衣服的捐衣服,反正不管什么,只要能用就行。村里组织劳力帮他修建新房子。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喘着气跑回家,翻箱倒柜,也找不到多余的东西。不过也确实怀着私心,还有半坛子苞谷,但屋里老老少少有七张嘴,如果捐了出去,下半年吃什么呢?我不敢动它。被子衣服、坛坛罐罐,都是一个萝卜一个窝。春上养了十几只鸡子,一场鸡瘟都死光了。去捉野家伙吧,一时半会儿的,那些长腿机警的家伙,哪里肯乖乖地听话让你捉住?搜肠刮肚,想不到个门道。鬼使神差,我又跑到梁老大家那里,远远地看见一些人在给他捐献东西。我两手空空,怕人嗤笑,就躲在石块后面偷看。书记拎了半袋子苞谷,主任拿了一床被子,连李老头儿,都八十多了,还送了一件褂子。
我心里惭愧得要死,脸上像火烤,背后流汗水。情急之下,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干脆出趟远门,给有钱人家干一二天活儿,先挣点烟酒钱。
你瞧,哦,你看不见,从我屋后的小路下去,向北再翻几架山,那里虽然不是一展平原,但山小人富。我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打斜了。幸亏我走惯山路,几十里不算多大点事儿,一口气在山里跑上跑下,到了大路上,逢人就打听,哪儿需要有力气的人干活儿。
天快黑的时候,我老远看见大路边的一个馆子。一看到它,就更觉得饿了。我中午饭还没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只要吃饱喝足,叫我干什么都行。我身上没有一分钱,打算进去坐坐歇口气,向掌柜的讨碗水喝,再去前面的集镇撞运气。
进了馆子,就看见两张桌子上围着二十几个男人,个个脸红脖子粗,大声说笑,吃肉喝酒,那光景一看就知道是做工干活的。我的运气太好了,想啥子就有啥子,得来全不费工夫。
一个小眼小嘴小鼻子、留着一小撮小胡子,穿绸子褂子的人指手画脚,呼酒喊菜,准是一个头头。我壮了壮胆子,凑上前和他搭讪。他耷拉着眼皮,乜斜一眼,细薄的嘴皮子一撇,回头给人倒酒。忽然又转过身来,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好像我在背后掏他的腰包。他睁大眼睛打量着我。盯了一会儿,又把我拉到电灯下亮堂的地方。他也许酒喝多了,脸色不仅不红紫,反而发白,有些醉意,却不糊涂。他站得不大稳当,摇摇晃晃围着我前前后后地看,买牲口似的。忽然照我胸口捶了一拳,虽然不疼,但却气人。
我刚要骂他个王八蛋,他却阴阳怪气地说:“会打夯么?”我忍住气,点点头。他拍拍自己的胸脯,说:“管吃管住管喝,我包了。工钱嘛……”
我生怕他以为我嫌少,急忙说:“随便,你看着给就行。”
他狡猾地盯着我的眼睛,又哈哈大笑:“好好,来来来,吃酒!吃酒吃酒!酒逢知己千杯少。你是武二郎,跟我走,不让你吃亏。”
当天晚上,我就和那些帮工们睡在一起。第二天到盖房子的地方。我想今天得拚些力气,让主人家高兴,多多赏赐。因此,准备结结实实干它一天。五个馍馍三碗汤,吃得肚子饱夯夯。墙还没有夯,先把我的肚子夯实在了。
那个头头给我一把杵,两根胳膊粗细的木棒,上边一横,下边一竖,顶下头是个圆锥形大铁砣。用它狠砸丈把长、尺把宽的木模子里的虚土,就叫打夯,做“干打垒”房子的墙。打夯要两个人同时打,一人一把杵,两个人面对面站好,从中间往两头砸,像女人们纳鞋底子一样,密集整齐。盖房子打墙,是关系到子子孙孙性命的大事,不能马马虎虎。打夯的人不但要有力气,还要肯下死力气,跟打仗一样,刀刀见血才行。一杵下去,一个深窝窝,要对得起人家一屋人,对得起天地良心。
我一个人独当一面,对面的人,别看武大三粗,虎背熊腰,都不是对手,还没打上两板,就叫唤着换人。主人家看我实在,肯用力气,高兴得很,也关照得很,连声叫道:“快点,给他水喝。伙计,来,接好了,抽支烟。”
我盼得就是这个。也不客气,光着膀子藏不住烟,索性叫他们把给我的烟,放在我扔在地上的衣服里。他们也不在意。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数了数,有十几根烟了。乘他们不注意,我捡了一个空烟盒,把散烟装起来。
吃完饭,我腿软手疼臂酸,活动活动筋骨,咬咬牙,先跳上打了半人高的墙,弄得那边的人恨我恨得牙痒。老实说我只想主人家能多给点钱,他也不能让我当先进模范。这一路夯下去,还真有些吃不住。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水,却没有屙一泡尿,喝进去的水都变成汗珠子流出来了,穿的裤衩子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眼花头晕,几次险些从墙上掉下来。要不是硬撑着,泼出力气打,真的早就撒手,去他妈的了。只盼着日头快点落山。
天黑了,收工了。我刚要跳下来,冷不防浑身瘫软,一骨碌从丈把高的墙上摔下来,幸亏扑在一堆虚土上。我不知道疼痛,没有感觉,都麻木了。主人家对我好不亲热,脸上滚滚不断地笑,扳着我的肩膀,说我生不逢时,如果上了炮火连天的战场,刀劈斧剁,杀敌立功,准会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还是在那家馆子吃饭,我实在不想吃,也不觉得饿,只想躺下来睡觉。我要回去,明天一早,梁老大的新房子就要动工了。我得在动工之前,把东西捐献给他。还有几十里山路,全是上坡,等着我走,我必须吃饱喝足,把力气找回来。
我装着上茅厕,把他们给我的烟又数了一遍,二十一根,装了一满包,还剩一支。入席后,啧啧,主人家真舍得,满满的一桌菜,我恨不得抱回去,送给梁老大,可惜可惜。我的手拿不了筷子,手掌手指打了十几个紫血泡,疼得扯心。我没办法夹肉吃,只好吃馍馍。还喝了三大缸子酒。我喝酒还行,喝个一二斤,头不晕,腿不飘。
酒席散了,已经是半夜时分,月亮在正天上,白花花的。主人家叫我们早点睡觉,养精蓄锐,明天接着干。可是我要回去,对他说我要走了。他意外地“咦”了一声,问:“怎么了?”
我不能对他解释。想着这一天的工钱,还能买一瓶酒捐献,也没有察言观色,冒冒失失地问:“当家的,我的工钱有多少?”
那主人料定我是乌龟吃称砣——铁了心了。立刻换了一副嘴脸,放鞭炮似的叫道:“工钱?放狗屁!你从昨晚到现在,吃了我四顿饭,喝了我两瓶子酒,几盘子牛肉,大米饭不算,光肉馍馍就十几个,还有汤,还有烟。山巴佬!还他妈的讲工钱?”
我一时傻了眼。钱在他那里,我不能去抢。但又不能吃哑巴亏,出门时,毫不客气,顺手牵羊拎了一瓶子酒。
在他们雷王震吼的叫骂声中,我出了馆子,一阵阵凉风吹得浑身好舒坦。四处望望,黑灯瞎火的。明月当空,一条大路被月光照得灰白,仿佛一条带子铺向远山。甩甩胳膊,有了力气,我顺着大路小跑,七拐八弯,就到了上山的小路。如果这就是家门口,那该多好哇。说真的,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一踏上山上的小路,我就感觉到放飘,腿也不大听使唤,歪歪岔岔,磕磕绊绊。一路上山,石坎子多,在平常,我一步能蹬二三级。可现在,抬起腿,一步踏过去,脚却碰撞到石块上,身体往前一栽,算是扑上去了。
最叫人发悚胆寒的,还是那道岭上的小路,细得像女孩子扎的一条长发辫子,断断续续,弯弯曲曲,坑坑洼洼,如果不是急如星火,事到临头非走不可,宁肯绕一大圈走远路,也不愿意从那条小路走。
事已至此,我顾不上什么冒险不冒险的,可是,一到路口,向前面看一眼就头晕眼花,腿软心慌。想歇一歇再走,心里却急如火燎,就是爬,也要爬过去。
我定了定神,抬脚走上去。我的手掌疼得像被撕了一层皮,只好用手指捏着石棱、抠着石缝,慢慢吞吞地往前蹭。
走到一半的时候,我一时恍惚,脚下一滑,身子一晃,倒向路外的悬崖。说时迟,那时快,我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野猫似的灵巧,双手一下子抓住一棵小树。我的命大,身体在万丈悬崖外荡了一圈,又回到路上。我简直吓傻了,心跳得要蹦出来,抱着那棵救命树不敢动,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我离家出去的时候,怕人家以为我抽旱烟锅,不给我上纸烟,就没有带烟袋锅,一天一夜都忍住没抽烟了,这时候烟瘾上来了,特别想抽几口,能定定神,压压惊,忍了好久,还是没有忍住,就摸出那一支没装进盒子里的烟,可是,又没有火柴,点不燃烟,我就把烟放进嘴里嚼,一点点吞下去。我的两只手疼得吃不消,忍不住,就扯起嗓子嚎叫,静悄悄的山中,到处都跟着嗡嗡的回响。心里面舒服了一些,可再也没有站起来的胆量。后面的一段路,我就爬,反正也没有人看见。
爬完了这一段路,天已经发白。我不想站起来,蜷缩在一棵大树下,真想伸开手脚睡觉,那怕只是那么一小会儿。但我不能睡,一闭上眼睛,没有一天的功夫,是睁不开的。我用胯骨、屁股蹭着树皮站起来,拖着两条腿走。
我的脑袋里云天雾地,慢慢地,我似乎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有两只眼睛使唤着两条腿,竟然走了回去。我再也坚持不住了,我的意识如同溺水的人,最后的那一瞥,是看见了梁老大,就把烟和酒给了他。
……
他讲完了。我的一包烟也吸完了,下意识地把空烟盒拆开,叠得整整齐齐,渐渐暗淡的火光,在烟盒锡纸上闪闪灭灭。
门外响起踏雪的脚步声。他去开门。原来是支书和主任来接我。他们骂天骂地,骂风骂雪,纵声地说,爽朗地笑。我勉强挤出一点干笑。看看这屋子,再看看他,默默地走出门。支书、主任和他一齐追了出来。还没有站稳,他又跑进屋里,抱着我的绿军大衣跑出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眺望夜色里的山野。分手在即,我想和他说几句话,算是临别留言。许许多多的话,犹如浩浩荡荡的队伍,在我的意识里鱼贯而过,可怎么也找不到几句简洁明了、牢笼情怀的话来。倒是有一句现成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但总觉得它苍白无力和虚弱不堪。
他抱着大衣,啜嚅着着:“这是你的。”
我刚刚平静的心里,又是一浪更比一浪高的滚滚血涌,险些流出热泪。含泪带血,滚烫炽烈的千言万语,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他不需要我说出那些昙花一现,没有实际意义的话。我与他素昧平生,这次相遇,只不过是命运安排的萍水相逢。
我紧紧地握住他那粗糙如树皮,坚硬似柴棍的双手,使劲儿地摇了几摇,说:“多谢你,这衣服,你留下,算是个记念吧。”转身下山。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没有他的任何音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生活在那高山之巅、白云之上。
2023年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