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我在微信群里晒了自已烘烤的面包。经过好几年的探索和练习,我已经逐渐掌握了面包需要的温度和湿度,面团膨胀得很是充分,象一群雄纠纠的小胖子簇拥在一起。好友看了感慨说:真好,没想到有一天我们可以在自已家里做出这些东西。确实,远的不说,就算是十年前,亲手做出面包蛋糕,这个可能性我连想都没想过。面包在糕点界是某种独特的存在,大约是因为在出炉时,它四溢的香气,除了勾引味蕾,还能够引起有关幸福的遐想。我极爱面包出炉那一刻,把家人呼唤来品尝,这是作为主妇的成就感四溢的时刻。
面包很晚才作为日常食品出现在中国小城市人的生活里。小时候,日常的早晨整个城市是笼罩在豆浆油条、包子馒头的气息里。面包对于小城的人来说还停留在电视里的印象里,偶尔有人到省城或者南京带回来,就是很上档次的美食了。小学时,因为工作爸妈分居两地。某次爸爸周末从食堂带回来几个面包,小孩子自是高兴极了。周一早晨,我边啃面包边走在上学的路上。从我身边经过的人都在向我行注目礼。有个中年人骑着自行车已经骑了老远了,突然折返回来问:“小妹妹,你这面包在哪里买的?”听到我的回答后,那个中年人又问:“那你能卖一块面包给我么?”见我摇头,他没再说什么,眼神却流落出很深的失望。看着他重新骑上车,我心里又是得意又觉得莫名有点歉意。也许他的家里有一个跟他要求过多次的小姑娘?心里在激烈地斗争,是不是要叫住他,回去给他拿一块,但也只是看着他越骑越远。
那时烤面包是一门手艺活,要送去大城市专门培训,由单位食堂选派。我妈单位里面去培训的人,恰好是我们一条巷子里的邻居。那邻居家里有三个女儿,我跟她家二女儿是同学。学成回来的那天,她带回很多面包,送了巷子里每个小孩一人一块。那天象过节一样热闹,大家都纷纷往她家跑,听她讲学艺经。“有专门的大炉子,不是那么容易的,跟着师傅学了一个月,才能自己做起来”她的大嗓门有时得穿透里外三层的人,才能把零星的句子抵达在外围的小孩子的耳朵里。她的三个女儿负责给来访人搬凳子递水,满脸的笑容。傍晚时人散了,各自回家。吃完晚饭,妈妈有事出去了。我和弟弟在家闲了无事,想着再听听做面包的趣事,便又去了她家。晚上人只有两三个,不用挤了,这下听得清清楚楚。师傅怎么教的,开始什么也不懂做了一连串的错事,趣事让我们笑得前仰后合。临走,阿姨又多送了我们一个面包,这真是意外的收获,我和弟弟连声道谢。可惜美好的记忆只存在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在学校里听同学说,邻居的二女儿到处说我为了再多要一个面包,晚上又跑到她家里去了,真是脸皮厚。我气得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去她家了。
邻居家的婆婆很老了,每天吃完早饭,就坐在家门口的椅子上晒太阳,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她只有一个独子,偏偏这个独子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女儿。言话间,总是止不住的失望。慢慢地,又对这三个孙女生出无限希望。三个孙女都随了妈妈,能言会道,泼辣无拘。大孙女刚上小学时,成绩很好,老太天天逢人就讲:“我家大孙女成绩好着呢。随她爸!”再上下去,成绩慢慢差了,老太也渐渐地没了声音。等到老二上小学,又重新生出新的希望。我们同班,每次考试,老太不光打听她二孙女考多少分,还要打听我的分数来比较。我提前一年上的小学,年龄小,老师也不给我布置作业。我妈看我整天回来玩,以为我偷懒不写。等问清楚了,一定要我跟其他人一样写作业。那时考试成绩不好,我没当回事。但这让老太恢复了生气,逢人嘴里念叨着说:“三个娃,总是要出一个的,总是要出一个的。”我妈总是从老太嘴里听到考试情况,生了很多闷气,暗地里给我使劲。到了二三年级,我的成绩开始转好了,老太的二孙女成绩又差下去,这下老太又变沉默了。三孙女到底也没争气,还不如她两个姐姐,一开始成绩就不好。老太人后伤心得不行:“我们孙家造得什么孽,一个都没出啊,叫我怎么有脸下去见老头子。”
因为这个老太,每次听到有关她家三个孙女的事情,我都会不自觉地留神听着,可能是忘不了老太那股子劲,那么执着地顽强地望着后代成龙成凤。可惜后来三个孙女还是没有任何反转,都没上大学,两个孙女结婚生子又离婚,婚姻也没如意。老太泉下有知,不知会何等遗憾。
不知怎地,想起面包的过往总会想起邻居这一家,想起老太。
儿子出生之后,不爱吃饭,听说面包容易消化,于是便常常买面包回来。可巧公司里有个小姑娘爱做烘焙,影响我也开始自学。买了烤箱,买了各式工具。从自己摔面团开始,到添了面包机、厨师机,摊子铺得越来越大了。好在儿子不挑,做成什么样都很捧场,都说好吃,所以这个爱好不仅坚持下来,而且还发扬光大到各式点心上去了。
我妈三十来岁的时候,也有段时间在厨房孜孜不倦、兴致勃勃地做各种新菜。还记得有一次她晚上把我们催去睡觉,自已弄肉圆忙到很晚。第二天早上一起来,看到妈妈做的翡翠丸子,晶盈剔透的糯米粒,包裹着均匀的肉圆,咬一口,肉汁流出来,绵软鲜香,米香肉香交错交织,一时把我惊叹到了。我以为这是新式早点,一口气吃了三四个。我的眼神吃相肯定出卖了我,让我妈后来更加起劲地去尝试了各种扬州菜式,也让我们那段时间眼花缭乱,口福非浅。
我学会烘焙面包蛋糕之后,曾向我爸妈竭力推荐,还带了个面包机回去。结果我妈对面包没有丝毫兴趣,直说不要烤箱。我爸倒被勾起了兴致,那双一直在设计绘制建筑图纸的手,开始称量面粉、酵母,但在我看来步骤超简单的面包,他却始终做不好。在他展示给我一个黑不溜秋的疙瘩成品之后,他放弃了继续尝试,我也放弃了继续教学。
也许做美食的兴趣只可能是中年人的爱好,家有一个正在成长发育的孩子,就是无可替代的催化剂。看着孩子食欲大开,眼神透亮,狼吞虎咽,那是对父母的手艺的最高激励和奖赏。
尤如现在,即使是刚吃完晚饭,儿子还是闻香而至。面包很烫手,他左手倒右手地拿着,撕了一块,雪白的丝丝缕缕放进嘴里,满足在他的口里,也满足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