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江湖 第一卷第二节 烙印

但真正改变他性格轨迹,也彻底改变我们全家命运的,是另一件更残酷的事。

大哥八岁那年,得了重感冒,连日高烧不退,小脸烧得通红。母亲心急如焚,揣着家里仅有的五块钱——那是父亲起早贪黑、汗珠子摔八瓣挣来的,准备带他去水西医院看病。母子俩走到食品站路口,看见摆“猜三张牌游戏”的摊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庄家嘶哑的吆喝声和赌客们兴奋或沮丧的吼叫声震天响。母亲大概是想着快去快回,忍不住挤进人堆里想看一眼热闹。这一看,就被那瞬息万变的赌局勾住了魂,看得忘了形,忘了时间,更忘了身边还站着个烧得迷迷糊糊的孩子。

等庄家一把通吃,哄闹的人群渐渐散去,母亲才猛地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一摸口袋,里面那五张被汗水浸得皱巴巴的毛票,早已输得一干二净,连个响动都没听见。

母亲当时就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魂魄。接着,她双腿一软,“扑通”一屁股坐在地上,也顾不上地上的尘土,双手拍打着地面,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那五块钱,不仅仅是看病的钱,更是父亲的命,是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接下来几天的活命钱!她不敢想象,回去该如何面对暴怒的丈夫。

“我的钱啊......天杀的啊......这可怎么活啊......”母亲的哭声引来了零星未散村民的侧目。

正哭着,上江村富清婆婆,“三牙得”的妈妈,挑着一副空担子,做完生意正好回家路过。她看见母亲哭得如此凄惨狼狈,停下脚步,弯下腰问:“柳英,柳英?你这是怎么了?出啥事了?”

母亲像是一个即将溺毙的人突然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猛地一把抓住富清婆婆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肉里,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毫无形象地痛哭流涕:“她嫂子!她嫂子!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啊!我活不下去了......你带我做你现在这生意吧!求求你了!不然......不然我家老头子回来,会打死我的啊!他真的会打死我的!”

许是看我们孤儿寡母实在可怜,也许是那绝望的哭声触动了她心底的柔软,富清婆婆看着她,又看了看旁边烧得眼神迷离、吓得不敢出声的大哥,终究是心软了,艰难地点了点头。

就从那天起,母亲咬紧牙关,踏上了起早贪黑、风雨无阻的辛苦路。她们先是贩卖鸡蛋,而后才走上贩卖猪杂这条更加艰辛但相对利润更大的路。每天天不亮就起身,走十几里山路去圩上进货,然后爬火车运到市城之中,以赚取两地的差价。我们家的经济,也因此像一块久旱的田地,终于盼来了几滴珍贵的甘霖,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活络起来。

我不知道,当时站在旁边,发着高烧、浑身无力、眼睁睁看着母亲从最初的焦急,到陷入赌博的忘形,再到输光后的绝望崩溃,最后到抓住救命稻草般的苦苦哀求——这完整一幕的八岁的大哥,那颗小小的、尚未成熟的心灵里,到底被烙下了怎样的印记。是耻辱?是无力?还是对强大力量的原始渴望?但我后来无数次回想,他之所以最终会选择走上那条充满汗味、血腥味,靠拳脚和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来挣尊严、护周全的路,其最深处的根源,或许就是为了让家人,让他所在意的人,永远、永远不要再陷入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他要用自己的方式,筑起一道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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