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不眠的时候,我也没感到孤独。我知道,原野上的草木,在陪伴着我。
那时刻我很怀念它们。一条思线从胸中出发,向北抵达郊野。那里冬天的麦田也没有上冻,除了麦苗,田间越冬的草儿也很清翠,我不止一次蹲下拉着它们的枝叶端详。会有个别老农弯腰除锄麦,他们不容许庄稼间的杂草,我想起来觉得可爱又可笑:您老锄了一辈子了,它们照样根苗不绝。会有人担来大粪,浇肥麦子。现在农人们再懒,只要在家就会种点麦子,对其它的庄稼他们没有耐心。冬小麦经历四季,难怪它是北方人的主食,它可是比红薯、小米好吃得多。麦子的花最小最不起眼,作为农民我很长时间不知道麦子竟会开花。知道后很是佩服和感动。那些亮美的花朵只能观赏,只有这小麦和棉花的花儿给古国草民带来根本的好处,它俩滋养民族,保暖苍生。麦子收获后麦壳麦秸是牛们的主食,人吃麦牛吃麦草,很合理也很温情。长久以来牛是稼穑的主力,牛铃叮当是农业文明的清声,牛应当和人共享麦子。麦子并不高大,那年我和父亲在地里起土时竟然发现细如绒毛的麦根曲曲弯弯往下延伸有几十米,很是惊奇。回村问广中伯,他说麦根最远能有上千米,因为细可以因势而行,又一次让我吃惊。我是个不务正业的农民,那些真正的农人对麦子一定比我熟知得多,不知道小小一棵麦子藏着多少惊奇。
小时候母亲给奶奶拌的疙瘩汤是我们的向往,我们只有铲锅底的份儿,我为此和三姐和哥哥打架。奶奶偶尔会给我留个碗底,我很是贪婪得想一口吞下,却虚伪得慢慢品咂,故意弄出声响让哥姐们恨得咬牙切齿。收麦时我们小学生和老人会被组织起来到地里和路上拾麦,我的奶奶能做到只要所见一粒不落,我们在野田实实在在知道了粒粒皆辛苦。
留住麦田,是最朴实的念想。我没有动摇过。
田野间散落着稀疏或成片的树。他们静立或呼啸,是庄田和农舍的守夜者。
你可以想象春来的草木萌生,秋风起时落木千山。按我小时候的最真实的理解,树木是我们最大的庇护者。我十岁那年家里盖房,我亲眼看见父亲出了弯粗得不成样子的榆树,巧妙得让它当了大梁。脊檩是一棵不太粗的柏树,所有的椽子头都压在它的身上。二檩是不粗的槐树,父亲说它只是承接却也少不了。土檩搁在前后檐上,不受压力,是一根桐木。从这些树上去下的枝稍根据粗细直弯分别做椽子和笆,即使树皮也可用来堵塞墙缝。房子盖成,人就天天住在或睡在树木的保护之中,木头的滋味合着人的气息,不同的生命会有很多共通吧!现在想起来,对它们深深感激,发自心田。
当然树木的意义要远大得多,华屋巨厦在工业时代之前离不开它们。大地的青绿主要也是它们和百草的功劳。
我总是在野外住宿,有时在庵子,有时是露天。夜半醒来,身边旋一圈树叶,被子上落一层薄霜。枕头下有青草的味道,风里有草木一起的飒飒或切切。地头的白草间似乎有蛐蛐,能看到身旁几株草在摇动,似乎知道我刚刚醒来。这时候家人不在,朋友向远,这草木如同知己,它们知我冷热。我给你说这些的时候你含着泪花,但野田之夜却让我深长忆念。
江南葱翠而西部荒凉,穿行西北觉得江南只能是梦里佳境。不神思飞摇时我会想到自己的放羊和割草。牛羊爱吃哪种草我们烂熟于心,路边地堰山上的野草快认识完了。不光是牲畜吃,好多人也吃。后来知道百草皆可入药。它们欣欣,它们萎萎,和人类一样代谢。草木在庭院在屋后,在大野在驿路,它从没离开过我的心。
草木为友,与它对视可以通语。经由它们,可至大地深处。我深敬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