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木钉
老家,还是这样一个寂静的村庄,多少年了,多处都还是儿时的模样。
坑洼的小路,低矮的屋。村里罕见年轻的人,都是老头老太和孩子,在屋山头,在家门口,坐在马扎上,摇着蒲扇。
孩子三三两两跑着,向着车来的方向。笑得一双眼睛弯弯的,一排牙白白的。
还是这个老院子,小时候觉得好大好大的院子,忽然变得那么小。那么高那么高的院墙忽然矮了好多。什么都小了一圈,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大大的世界。
中午,一觉醒来,天阴上来了,这夏天的雨来得急,哗哗啦啦,一阵狂轰乱炸。屋顶上的排水管,汩汩淌着雨水。我们撸着袖子,叉腰站在屋檐底下,看这雨。
孩子们早就按耐不住,由一点点的试探到冲进雨里,淋个精透。在这里,有了和雨亲密接触的机会。我也把脚伸到雨里,把胳膊伸到屋檐外,静静感受这雨的清凉。
和儿时一样的是,这老家的夜。这夜似乎比城里来的早一些。夜幕就像块黑绒布,忽然就盖住了整个村子,乌压压黑的密不透风。院墙外面的树,比这夜还要黑一些,张牙舞爪地矗立在天上。走在乡间小路,浓浓的墨黑席卷过来,想起小时候总是怕黑,在这条路上,总是被哥哥姐姐吓唬,尖叫,一路狂奔。
清晨醒来,空气里的味道是柴火香气,还有清清凉凉的植物气味。身体像被沸水泡过的茶叶,在这薄雾蔼蔼中,缓缓舒展开来。
我想起爷爷奶奶还在的那些年,每每回来,总是有沏好的茶水和太阳晒过的被子等候。爷爷的柜子里永远准备着我爱吃的山楂片和大桃酥。苹果也是好东西,在柜子里放久了,拿出来都是面嘟嘟的,适合奶奶的牙口。柜子里满是苹果的香气,那里面放着赶集用的皮包,还有些老物件儿,似乎有着找不完的宝藏。
那时候的我还是个不经世事的孩子,做为家中老小,我仿佛被盖上了一个玻璃罩子,与身边的苦难强行隔开。只看到外面世界的阳光,暴风雪被父母强行挡在身后。
也许从小到大都太过顺利,我总觉得这两年才开始长大。那个玻璃罩子终于无法再挡住我,总有些事情我要亲身经历。
小姑走的那一年,两个双胞胎弟弟才二十,我二十四。记得葬礼上,大弟搂着我哭:“姐姐,以后我妈没了,你就是我的亲姐姐。”
葬礼像是一场演出,心痛过后,好像就忘了。我过着自己的日子,为了自己烦恼,为了自己欢笑。这些年,与两个弟弟联系甚少。直到姑父也重病入院,我这才回来。两个弟弟比我高出两个头那么高。我站在他们中间,显得矮小,但是他们依然叫着姐姐,跟在左右。就像小时候那两个小跟班。
玻璃罩子轰然崩塌,这外面的风原来这么猛,这外面的日头原来这样烈,两个孩子没有妈妈的这些年,是怎样一种心酸。如今爸爸也重病,而这两个少年还是少年模样,没有成家,只身一人。
陪在病床左右,二弟明显成熟了许多,利落果断地处理着各种事,不知道这些年,他们经历过怎样的风雨和深夜的痛哭。才会这样沉着,冷静,像个大人。
我与他俩坐在手术室外,聊了很多。聊以后要走的路,聊姑父的病情怎么治疗,聊小时候的回忆。一会哭,一会又笑。我们的童年都绑在一起,在那片果园里,看着大人们忙忙碌碌,看着花草生长,看着四季变换。夏天泡在水泥池子里游泳,冬天火炉旁取暖……
后来我们都忙着生长,走着走着就散了,我毫无知觉地走着,不曾体会那人间的疾苦,也不曾惦记别人的日子,我甚至忘了自己是姐姐。如今,玻璃罩子忽然掀开,铺面全是心酸和懊恼。
懊恼这些年,我这个姐姐形同虚设。懊恼在他们受苦的时候,我没有送出过一句问候。
我只能帮他们买点饭,留下一点钱,打几个无关痛痒的电话。说几句不深不浅的关怀。我只能短短逗留一两日,便要匆匆赶回去,我的生活不能因为他们的痛而停止,我有我要做的事,和我要为之负责的人。
如今,我也在努力过活,我知道,在这一路上,始终要是他们自己走过,自己承担,自己长大。而我更要好好过,给他们一个永远敞开的怀抱。
这次回乡,见到了许多故人。我想起了堂姐的死,那年我上大一。没有人告诉我,我是在姐姐死后一周才知道的。除却宿舍里的一场痛哭,我对姐姐的悼念无声无息,却又总是想起,觉得心里空着一块,始终无法填补。
我看到家里故人们的起起落落。觉得忽远忽近,有些恍惚。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们经历着我无法理解的欣喜或伤悲,就像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伤痛与欢喜。
我们血脉相连,却又相隔遥远。就像两个各自忙碌的星球,远远照见,却无法相拥。
车疾驰着,故乡的一幕幕快速退回,像场匆忙的电影,于我这里已经落幕,于故乡,永在上演。
匆匆一别又将是数年,这些年里,生命老去或诞生,都请各自珍重,我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