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便邂逅《红楼》,虽懵懂,仍为那座“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心动不已;及至年岁渐长,方领略《红楼》之美。以我浅薄之见,红楼精髓,全在一首《好了歌》中;红楼之美,亦恰如荼蘼,明媚鲜妍之后,不过是已了花事,空余残香袅袅。
红楼一梦,梦的是纸醉金迷的富贵时光。名动金陵的四大家族,白玉为堂金做马,珍珠如土金如铁,何等富丽堂皇,如此奢侈繁华!恰如牡丹,为花中富贵者,艳压群芳。然而,花无百日红,奢靡过后,终究逃不过凋零成尘、白雪埋骨的命运。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昔日的繁华,更衬得今日的落魄格外凄凉,而人往往是经得住富贵、受不了贫穷的。古语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就是如此吧。眼见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实施浮沉似白云苍狗,富贵之花又如何?花中之王又如何?一旦经历风霜,难免凋败飘零。花事了,花事了,昔日富贵知多少?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红楼一梦,梦的是弱水三千的缱绻情思。一方丝帕,几道泪痕,一本《西厢》,几句戏语,竹影摇曳,花飞蝶舞,如斯美景,方不负身侧良人。金玉良缘,终究抵不上木石之盟,误会有时,争执有时,纵有不快,依然认定唯有对方才是自己的那一瓢弱水,唯有对方才是洒泪葬自己之人。于他,她是前世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今生一见如故的倾慕之人;于她,他是前世予以灌溉之恩的神瑛侍者,今生为其临风洒泪的命中冤家。本是天造地设、金风玉露的一对璧人,却终究难成眷属,如何不令人叹一句造化弄人?自古有情者众,相守者寡,万般缱绻,皆付予相思。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最终,无论是相爱不得相守的恋人,抑或相敬如宾却咫尺天涯的伴侣,都如荼蘼一般,被封存在那段情深如许的旧梦中。
红楼一梦,梦的是各具风流的如画眉目。梦中,有孤标傲世如潇湘妃子,哀伤着“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随时从分蘅如芜君,期冀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湘云醉眠,晴雯撕扇;宝琴抱梅,小红遗帕;探春理家,鸳鸯行令;凤姐泼醋,平儿理妆。梦中人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一举一动,令人魂牵梦萦。奈何,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薄命司中的女子,便如转瞬即逝的花朵,红消香断,花谢花飞,又有几人懂得怜惜?一朝春尽,红颜老去,也不知是否能得一抔净土,掩去风流,只好落个花落人亡两不知,而已。
红楼一梦若此,如何可以不叹惋?然而梦境再美,终究是梦,纵使泪湿锦帕,也终要醒来,只因红楼梦中便说,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正如黛玉所想,花开令人喜,花落令人悲,便不如不开;人聚时欢喜,人散时冷清,便不如不聚。然而,花终究是开过,人终究是遇过,纵使最后什么都不剩下,至少心里还有一段念想,还有一个梦境。荼蘼盛开,最终凋谢,难道因为花事已了就可以否认它的盛开吗?只是因为曾经见过它的盛开,故而对它的凋谢感到格外悲伤罢了。
梦境如是,现实亦如是。红楼无尾,众生皆苦。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失荣乐。细细想来,不过是眼见它高楼起,眼见它楼塌了,最终归于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从无至有,由有至无,聚散离合,喜怒哀乐,只是其中的点缀,为荒凉的旅途增添一些乐趣。可是,纵然明白一切都是无意义,如果生命中没有这些点缀,那么这段已经知道目的地的旅程,还有趣吗?人生之美,美在其不确定性。衰草枯杨也好,歌舞场也罢,既然存在,便终有其意义。叹自己为他人做嫁衣裳,又怎知他人没有为自己做过嫁衣裳?既然如此,便不如顺其自然,由他去罢。毕竟,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何妨一笑置之呢?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人聚人散,皆有定数。如此,且斟一杯茶,看眷眷红楼,赏荼蘼花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