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写在母亲节的文字,拖延至今天才完成。感谢母亲。
娘亲不识字。只认得自己的名字。
据舅舅说,娘亲进学堂不到一个月,赌气回家来不去念学了。问为什么,不说话。后来才得知,老师教写字,她总是写反的,老师很生气,妈妈也很生气,赌气回家,不念书了。我一直不能理解“写字写反”是个什么概念。这是她人生中一次错误的选择。
娘亲性急嗓门大,娘亲的勤劳和厉害也是出了名的。而我对娘亲的感情,却不是一个两个单纯的词能贴标签的。
对于娘亲情感上的依恋,从幼年到如今,一直都存在。心底其实真的是深深的依恋。但是我失恋从未回家在娘亲怀里哭,也不知如何同她开口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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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特别勤劳能干。据外婆讲,娘亲在六七岁时就踩着矮凳够着锅台灶刷锅洗碗做一大家子人(大约七八口人)的饭菜。
娘亲和老爹定的是娃娃亲。起因是外婆和奶奶是结拜的干姐妹。奶奶过世得早,我家大哥哥都没见过,更别说我。关于奶奶的故事也很少听到,只记得妈妈和外婆零星提到过:奶奶是个能说会道的人精儿,村子里男女老少都可以说的开怀大笑,都是无障碍交流。也不知这份优良基因遗传给了谁。外婆说,奶奶生前常说以后跟着我妈这个儿媳妇过活。
娘亲苦。家里奶奶过世后,外婆说,那就嫁过去吧,家里没女人可不行,下面还有几个三个未成年的弟妹呢。
然后,老爹赶着牛车,春节还没过完的正月里,把娘亲接回了家。住的四间房,中间一堵墙分成两个屋。住了父亲、母亲和未成年的三个弟妹。此后娘亲扮演着半嫂半母的身份。那所四间老房子里,见证了小姑出嫁叔叔结婚,也见证了大哥和二哥的出生。
1988年春天,母亲和父亲搬出了老屋,带着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两岁,住进了新房子,三间带院子。大约是费用的限制吧,临时应付的门是几块木板子,院落里也没有围墙,晚上睡觉可以听见呼呼地风声。那一年的冬天,我出生了。
差八天过年。
农村里过年,一进腊月似乎就开始准备年货,过了小年,打扫屋子,蒸馒头,家家户户更忙碌。我家还没有洗衣机那样的奢侈品。然而,年底前还是需要有一大堆床单被罩和衣服要洗。没有公婆侍候月子,只有不贴心的丈夫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
还没出月子的母亲,为了过年,洗衣服。用大锅烧的热水,但几个大盆子之间投洗衣物,水逐渐变凉,给她落在了病根儿。加上劳累,她常年胳膊麻木。她自己的话说,没那享福的命,睡个懒觉,起来腰疼,还得要早起!多年以后,在我定做的双人大木床上九点醒来,我问母亲,还腰疼么,母亲说,不疼。我早早就知道,她所谓的睡懒觉起晚了腰疼是累积的劳累。
村里人除了勤劳淳朴,也确实存在欺软怕硬和奸诈狡猾。
邻居家盖房子,院墙本该按照直线砌墙完成好,非要迷信讲究什么前院子小后院子大的梯形,寓意是像收钱的口袋。那隔壁家也不愿意啊!
父亲是个性格懦弱的好好先生,恢复高考时他在服兵役,复习了很久准备参加高考,不料爷爷突然病危,一纸电报送去部队,父亲请假回乡料理丧事,等返回部队,高考已经结束了。当年退了兵役没法再等待下一年重新考了,因为家里需要父亲这个男劳力,去挣工分。母亲说,你没有那个命。
因而母亲逐渐泼辣起来。地里干活,距离远,经常需要扯着大嗓门互相喊话,因而声音大又加重了她的泼辣。就是这些泼辣,保护着我家没有一分地被邻居占去。
母亲也会骂父亲,骂他懒惰,干活磨蹭,有事情不晓得往前冲,不长眼色。父亲呢,沉默着更加懒惰表示对抗。但母亲还是很依赖父亲的,坐车换乘,大部分是由父亲接送的。父亲大部分的时候,脾气很好。母亲指责我面水和的不好时,他也会一脸肯定的说,挺好啊,搅得筋道!
有许多年,他们两个在一起就吵架,基本上都三句以内和睦,三句以外就吵架。但我和母亲、和父亲单独聊天时,都分别和睦。
有一次,我发火吹胡子瞪眼大嗓门的喊叫,父亲瞪着眼说,你和你妈一模一样!
我立即就熄火了。我不想成为母亲的复制品。
一个人很难过的部分是,你厌恶的东西你身上就有。你厌恶某些类型的人几年以后你变成了那样的人。我厌恶大嗓门的气急败坏,而我那一刻恰好就是。
有一年,我计划陪他们去九寨沟,后来只有2个名额,我交代导游多照看他们,特别担心两人途中吵架。父亲一路上心情不错,母亲不识字出远门毕竟心里怯。父亲发信息给我,我看她挺想要照片的,就买了。那一刻,我看到了父亲对母亲的怜惜和一丝小小的宠爱。
母亲敬重文化人。至少父亲是读过书识些字的人。
对于“先生”特别尊敬,对于我们兄妹学习上的花销,从不吝啬。她坚定不移的相信,读书改变命运。
她自己不识字,当然是不能在家指导作业什么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学校收卷子钱买参考书,痛痛快快的拿钱。
我们还小的时候,父亲有一次起夜,突然就栽倒在屋里。我不晓得母亲是镇定还是慌乱,从容还是气急败坏,只是听她在外婆家说,她掐父亲人中穴,好半天才缓过来。总是想,要是换做我,估计是不能的。或许我只会哭。
但我对母亲的感情,既有婴儿时期那种深厚的依恋,也有更多不知如何开口的憋闷。既有期待关注和陪伴而不得的愤恨,又有表示对她自身没有文化的局限的同情和理解。
小时候家里并不宽裕,父母没有给我们零花钱的习惯,所以我也没有吃零食的习惯。有一次娘亲丢了钱,问我有没有拿。
我说没有。
却不知为何,她不肯相信。
不相信我说的“我没拿钱”,却因为小卖部的孩子说看到我去买冰棍 认定 是我偷拿的钱。
而我去买冰棍的钱,是我和邻居姐姐搜罗啤酒瓶和旧书旧报纸卖的废品钱。即便有邻居姐姐给我作证,母亲也怎么不肯相信我,仍然坚信是我偷拿的钱。
事后是挨了打还是我倔强着沉默,早都已经忘记了,却在大学时期一想起这个事,带了几丝怨愤。还有毕业以后的许多年里,一提起这个事情我仍然控制不住的泪流满面。
母亲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说的是真话,她都不肯相信啊,难道非要逼我说谎话承认她才满意么?
后来我想,成年以后时不时冒出来的“孤立无援和无助感”大约就是那个时候生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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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常常想起,母亲因为生我落的病根。她的不易。
以及对我的疏忽和宠爱。
我的手指蜕皮,母亲给我安排家务活很少,尤其是洗衣服洗锅碗。
我提出的要求,凡母亲能满足的,无一例外满足我。
高考失利后,我想逃避去念专科,母亲说你小时候可说过,考三年也要考上大学啊(指本科)。
我任性要去外地,父亲不同意,母亲支持我让我随着心里来。
母亲很信任的将自己不知攒了多久的一万块交给我替她理财。幼年丢钱事件里那个“不信任我”被我开始质疑和动摇。
一两年后,我要买房子,家里人发对,你是不想嫁了嘛,女孩子家家买什么房子,你有钱自己去买,我没钱赞助你。母亲说,那一万块你去花。后来又给了我一万,这是她全部的私房钱。我并没有花这两万。
我和哥哥上学时,父亲母亲雨天从没送过雨伞和雨鞋,去外地上学也从来不到火车站接送,有一年将近暑假,母亲和同村的阿姨聊天,各自兴奋地说孩子几号回来家里,阿姨无心问了一句,奈你不去接娃?
从西安下了火车,做县级班车回到县城,然后再做城乡公交去镇子里,半路下,沿着水泥路走进村子里大约步行15分钟才能真正到家休息喝水。
那天晚上,母亲去接我了。说走夜路,女娃家操心的很。
类似于这样的事,后来我都归结为,对我的疏忽管理照顾,是由于她自身的局限性,是她没有意识到,而并非重男轻女不爱我。而在那之前,我冲她喊叫发脾气时,她的沉默一如父亲对她的沉默般,多了些不知所措。在那归结为没意识之前,我与我自己,我与母亲之间,挣扎里夹着冲突、怨愤、期望、失落、互相关爱以及争吵后的秒悔。
知无知群里有朋友发了一段图文:
我一路挣扎,走过,哭过,逃避过,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才开始与自己和解,开始懂得笑看一切……然后,此刻,我确实知道的是,随我走过这趟旅途的你,将会拥有无与伦比的发现,因为你发现的,会是你自己。
——欧普拉
对,与自己的和解,与母亲的和解。才让我对她的理解从“懂得道理”层面真正融进我的血液里,提起以往的事,我才可以淡定,不是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李老师说,人与人之前的互动是有模式的,打破很困难,但一旦打破了,就是关系的改善甚至是升华!高质量的个体才能组建高质量的人际关系。但和妈妈的关系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际关系。当我们内心足够强大时,就具有了超越的眼光。
一段好的关系必然是让双方互相成长,进步,带来愉悦,感受到喜悦。恋爱关系、朋友关系,同事关系,如果没有让我感受到上述其中一点,那么我会选择淡化、疏远甚至终止这段关系。
但与妈妈的关系不同于普通的人际关系,你无法终止,无法忽视,无法硬生生的撕裂自己,那么我们只能去接纳自己,接纳那些我们无法改变的事情,然后去改善关系。
而如何改善这个问题,希望我在下周二(5.31)知无知的心理学互助小组里有所启发和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