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他们都说我从出生起就是一头怪物

下卷《灭魔》

我娘说我出生在一个下雪天。

鹅毛大雪满天飞舞,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地上就结起了二尺厚的积雪。

而我,就在那个时候出生。

生下来浑身雪白,头发和眉毛也都是白的,就跟外面的雪一样白。

为此,我娘差点就疯了,在旁边呆呆地看着我哭了一天一夜,直到我那打猎回来的爹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我,并给我喂了点稀粥,我才得以逃过一劫。

到底是母女连心的,我娘忍着惧怕给我喂奶,即便一喂好奶她就把我放在一旁,任由我自己或哭或笑,或闹或眠,也不愿多看我一眼。

她说,当她第一眼见到我咧嘴对她笑时,她才有勇气抱我。

而那个时候,我快半岁了。

我从生下来就畏光,所以我的家常年阴暗,特别是我的屋子。

我第一次和小伙伴玩是五岁的时候。

在那之前,我娘不给我出去玩,不管我怎么哀求她,她都不会答应的。

甚至当我提得多时,她就会对我很生气,还不让我吃饭。

我捱不过饥饿,就答应她再也不提出去玩的事了。

可我知道那不过是我的援兵之际,我的心依旧向往着外面的世界。

就这样到了我五岁生日那天。

一觉醒来,外面全是皑皑白雪,白得刺眼,白得纯净。

下雪过后正是打雪仗的好机会,我躲过了我娘的视线,偷偷溜出去,穿着她给我做的大红棉袄在雪地里撒欢,留下属于我的小小的脚印。

“啪——”

一个雪球砸在我身上,我转过身,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站在我的对立面,正朝我笑。

“你干嘛拿雪球砸我?”我气鼓鼓地质问他。

“下雪天不玩打雪仗玩什么?”他笑道,弯下腰拢了一手的雪做了个雪球,又朝我砸过来。

我很快躲开,心里气不过,也学他的样子做了个雪球砸他。

就这样一来二去的,我们这边吸引了不少人的加入,有跟我差不多大的,有比我小的,也有比我大的。

有男孩子,也有女孩子。

我们玩得很疯,整个山林间都是银铃般的笑声。

我不知道我娘为什么不让我出来玩,明明我可以跟小伙伴们玩得很好。

打闹中,我突然被脚下的一根树枝绊倒,跟着有越来越多的人压在我身上,大家都是笑着的,仿佛连摔跤都成了有趣的事。

“啊啊啊啊——怪物——”

不知是谁突然尖叫起来,然后有更多的声音喊着“怪物”。

我发现那些声音都来自我的四面八方,等我抬头的时候,一枚雪球砸在我眼睛上。

很疼,也很冷。

我感到那只被砸中的眼睛又酸又痛,睁开眼时一度是黑的。

那只完好的眼睛让我看到,那些本来跟我玩得很好的小伙伴们都聚集到了一处,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雪球。

对着我虎视眈眈的,恨不得冲过来撕了我那般。

在我的脚边,是我的裹头巾,我娘叮嘱我如果要出去一定要戴好的裹头巾。

我那头银色的长发暴露在他们的视线中,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骂我是怪物,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拿雪球砸我。

直到我看到了他们裹头巾底下的黑色头发。

怪物本来就不该存在这个世界,怪物就要有怪物的去处

我忘了我是怎么跑回家的,只知道最后的场景是好几个人摁着我打。

有用拳头砸我的,有用脚踢我的,还有扯我头发和衣服的。

我哭,我叫,我挣扎求饶,可是没有一个人听我的,相反我越求饶,他们打我打得越起劲。

明明我们之前还玩得那么开心。

直到有人把他们从我身上拉开,我才有了可以逃跑的机会。

我的一只鞋子早已在逃跑中不知去向,可能也是在我被打时我奋力挣扎给踢掉的。

当我狼狈不堪地回到家,我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娘见到我,丢了手里的铲子跑到我身边,问我怎么会弄成这样,问我裹头巾的下落。

可惜我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看到她头上的裹头巾,手有了自我意识般颤颤巍巍地伸过去,一把扯掉那块头巾。

然后我看到我娘那黑色的如墨般的头发,在她身后倾泻而下。

“为什么?”我睁大眼睛问她。

她没回答我,只是把我抱在她怀里哭。

从那之后,我娘就不再让我出去了,然而即便如此,我依然能得知外面的情况。

那些跟我打过雪仗的人找过来了好几次,每次都在我房间的那个窗口嘲笑我,用最难听的话辱骂我、咒诅我。

他们还让我去死,说我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

他们对着我的窗户扔石头,用木棍敲打,编成歌谣唱给我听。

而我娘每次都会大喊着把他们赶走,在他们的嬉笑声中怒吼、咒骂。

有一次他们又来了,还带了个十二三岁的男的。

我认得他,他是村里流氓,专门做一些偷鸡摸狗之事,他爹是恶霸,所以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跟他们在一起,他们也常常被他欺负过、揍过,难道不应该是远离他吗?

直到他手里那拳头大的石头打破了我的窗户,并打中我额角,我才明白,他是被他们请过来对付我的。

为了对付我,他们和那个经常欺负他们的人联合起来了。

血很快染红了我的半边脸,温热粘稠的血还从额角源源不断地冒出,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血流如注”。

不知道是我狰狞的样子吓到他们了还是什么,最后他们一哄而散,留下我站在窗边发呆。

我几乎废了一件衣服才把我的血止住,白色的布料上全是我的血。

我头一次知道,原来白色和红色在一起是这么的好看。

那件衣服是我周岁时我娘亲手缝给我的,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但是此刻,它成了一块要被丢弃的破布。

我爹在我的窗子上按了可活动的厚木板,这样他们来时我就把木板放下来并拴上,如此一来他们就没办法伤到我了。

我娘则更专心我这边的情况,一听到外头有声音,不论她在做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奔出去查看。

她护我周全,却不知她的紧张和疑神疑鬼,已逐渐将她陷入万劫不复当中。

他说:你的名字真好听

我发现我娘变得呆呆的,她看着我有时会面露傻笑,有时又会很怪异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那眼神令我有些陌生,又莫名的害怕,每当这时我会轻声唤她,她会在猛地惊醒后对我报以温和的微笑。

春暖花开,我家的院子里开满了各种野花,我用一根木棍将窗子架起,靠在窗口望着窗外的春景。

白色的、黄色的蝴蝶在花丛里翩然起舞,蜜蜂绕着花嗡嗡地飞着采蜜,运气好时我还能看到偷溜进我家偷食吃的野猫。

春意盎然。

我真的好想出去玩,去呼吸外面的空气,去感受外面的气息。

我哀求我娘,就差跪下来了,可得到的永远是冷冰冰的无情的拒绝。

哪怕我再三保证我就只在院子里玩,哪里也不去,她也铁了心不肯答应我。

一天我正沐浴在阳光的温暖中,一枚小石头撞到了窗棂上,“啪”的一声又弹回到底下的泥土里。

“喂!”

我循声望去,一个穿着深蓝色粗布衣的男孩站在我家门口,他的面庞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只是我不认得他。

“你不认识我了?”他说,表情有点失落。

我歪着脑袋看他。

“我们还一起打过雪仗呢!”

“啊!是你?!”我想起他来了,那个朝我砸雪球的男孩,“你怎么到我家来了?”

“我来了好几趟了。”他搓搓鼻子,憨笑,“每次都被你娘赶走,你娘可凶了。”

“她把你当作别的人了。”我记得在我被围攻时,是他把人从我身上拉开,我才有了可以逃跑的机会。

所以,他是唯一对我有善意的人。

他忽然沉默了下来,看着我欲言又止。

为了打破尴尬,我主动开口:“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白雪,我娘给我取的。”

我看到他的眼睛亮了亮,就跟洒在他身上的阳光一样明媚,“我叫李大壮……你的名字真好听。”

这是第一次有人夸我的名字好听,我不禁感到快乐,比我偷遛出去玩还要快乐。

我俩交谈没多久我就听到我娘咆哮的声音,她似乎很生气。

听到声音,我见李大壮很明显地瑟缩了下,脸上的表情带着恐怖,“你娘要出来了……我下次还能过来看你吗?”

“我们立个暗号,我敲木窗四下,两轻两重,你就把窗户打开。”

“我走了,我下次再来找你。”

在我娘拿着大扫帚追出来时,李大壮已经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了。

我娘见抓不到李大壮,狠狠瞪了我一眼回到屋里去,而我则沿着墙壁滑坐在地,感受着剧烈的心跳声。

那一颗躲在我身躯里的心脏,此刻发出的跳动声竟是那么的振聋发聩。

隔了一天,我果然收到那特殊的暗号。

四下击打声,两轻两重。

我把窗户打开,李大壮站在我家院子里对着我笑。

“你怎么进来了?”我惊讶道。

他对我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你娘出去了,我偷偷溜进来的。”

“我给你带来了好东西。”他走到窗户边,从怀里摸出一个草编的蝈蝈,对着我不好意思道,“我第一次编,不好看,不过以后我会越编越好的。”

绿色的蝈蝈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惟妙惟肖,特别是那对黑色的眼,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东西,简直跟真的一样。

我爱不释手,看了又看,惊叹他的心灵手巧,忍不住夸了几句。

李大壮摸着他的后颈,笑得腼腆,“你要喜欢,我以后常常给你编……只要你不嫌弃。”

我笑着摇摇头,“不会嫌弃,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会很珍视它的。”

他说我很美好

就这样,李大壮会隔三差五地来找我,每次过来他都会带着礼物来。

或者是草编玩具,或者是路边的野花,或者是用红色野果做成的手钏……

他会告诉我发生在他身上的趣事,那些好玩的、惊险的、悲伤的事儿。

我俩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透过他的嘴,我了解到外面的世界。

在他那里,树不再是树,而是通向天庭的扶摇阶梯;溪流不再是溪流,而是夜间仙女下凡的戏水美景。

他也经常给我带好吃的,有时是红糖糯米团子,有时是洗干净的野果,有时是烤得外焦里嫩的红薯。

我娘知道了他的存在,在暗中观察了几次,确认他不像村里别的那些伤害我的人之后,也就不再赶他走了,甚至在她出门劳作时,还会给他留一扇门,方便他进来。

日子一天天地过,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直到有天见到带着伤的他出现在我面前。

从那时候开始,每次他来见我,我总能从他身上看到新添的伤。

我不知道他的那些伤是从哪里来的,问他他也只会说是摔跤摔的或者是下地干活不小心弄到的。

他的托词总伴着他左右乱瞟的眼睛,我知道他在骗我。

“你这里这么回事?”大暑的下午,他顶着大太阳来找我时,我指着他血淋淋的眼角问他。

距离上次来见我,他已经隔了五天了。

以前他也有事不能天天来的时候,但都会提前告知我,而这次,他是闷声不响地消失了五天。

说实话,我有点生气他的,甚至在他敲那个暗号时,我都打算不理他了。

可他一直敲,敲到我更加生气,然而看到他带血的眼角,我的气突然就消了一大半。

“没事,磕破了点皮而已。”他擦了擦眼角回答,眼睛又开始胡乱地瞟。

我揪住他的衣襟,逼他与我对视,“大壮哥哥,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

此刻的他已经成了孔武有力的少年,而我也不用再踮起脚才能够上窗台了。

“是他们对不对?”我问。

其实我都知道的,那些曾经揍过我的人,在得知我跟他的关系后,经常当着他的面讽刺他。

说他跟一个怪物在一起,他也是怪物。

说他喜欢上了怪物,他就是个疯子。

包括他的父亲,也严厉禁止他来见我。

这段时间,山村里出现了很多怪事。

狗在夜里会莫名其妙地吠起来,难得一见的山鸡集体逃出山林,圈养的鸭子、鹅变得焦躁不安等等。

还有这昼夜极大的温差,白天是夏季,可到了晚上,却要盖着薄棉被才能入睡,否则就会被冻醒。

村人都说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是个不详之人,连累了他们。

他低下了头,盯着脚尖,“不关他们的事。”

“那……是伯伯打的你?”

我明显看到他肩膀颤了下。

果然,被我说中了。

“父亲他……他只是不懂你的美好……”

我的心重重一颤,他说我“美好”,多么让人心动的一个词啊。

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形容过我,包括我双亲。

“大壮哥哥,以后你不用再来找我了。”

他猛地抬起头,愣愣看着我。

我对他笑笑,“我爹说了,等他攒够了钱就带我去城里看病……他有认识的人在那里,他说城里郎中医术高超,我的病一定有的治。”

“雪儿……”

我拉着他的手,放到了我的脸上,“大壮哥哥,我会一直想你的,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这天晚上,夜里很冷,冷到一床薄棉被都无法御寒,我裹紧被子,在床上辗转难测,心里只觉不安。

门突然被大力推开,我娘披头散发地冲进来,将我从被窝里挖起。

“走!你快走!”

她让我逃,逃得越远越好

我的大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只能怔怔望着她给我胡乱套上衣裳,又拉着我出门。

走到门口我才发现,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暴雪,雪很大,地面很快就积起了厚厚的一层。

可是现在明明是夏天啊。

“娘?”我嗫嚅着拽紧了她的手,“我们去哪?”

话刚说完,我看到村庄亮起了火把,盈盈火光在黑夜里是如此的明亮而耀眼。

可是我却觉得那火把仿佛要把我烧着似的,诡异而惊悚。

恐惧将我完全包围。

然后我听到了很多的声音,嘈杂的、暴躁的,更多的是咒骂。

我看到那些火把都在朝一个方向移动,而那个方向,正是我家这边。

“来不及了!”我娘拽着我跑了起来。

雪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还有衣服上,又落进我的衣领里,冻得我打了个寒战。

“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被她拽得手腕生疼,她的力气很大,几乎能把我的骨头捏碎的那种。

“爹呢?爹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寒风灌进我嘴里,我吃了一嘴的雪和冷风,嗓子跟被刀割过一样,火辣辣的痛。

我娘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拉着我拼命地跑。我跟不上她的速度,好几次差点儿被绊跌。

“娘……”我气喘吁吁道,喉咙里腥甜,大脑也开始晕晕乎乎的,“娘,我跑、跑不动……了。”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怎么都无法迈出下一步,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

像我这种常年被关在屋里的人,怎么经得起这么剧烈的奔跑呢?

我娘停了下来,她转过身望着我家的方向,弯下腰来按着我的肩,“雪儿,娘只能送你到这儿了,记住,永远永远都不要回村子里。”

“你要逃离这里,逃得越远越好。”

我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离得山村远,这里又没有灯光,我无法看清我娘脸上的表情。

纵然如此,我仍旧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

我嗫嚅着问她:“娘……您……不要我了吗?”

山里风大雪大,天寒地冻,可我觉得我的心比这冰雪天地更冷。

娘抓紧了我的肩膀,那么的紧又那么的用力,即便隔着厚厚的棉袄,我也禁不住疼而皱起了眉。

她把我拥进怀里,在我耳边低语:“雪儿……你永远是娘最爱的孩子。”

我感到有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我的颈子上,在我来不及回抱她时,我被猛力地往后一推,跟着身体不受控地往下坠。

我喊我娘,可回答我的只有风的呼啸声。

我落在了一块巨石上,浑身上下如同散架了似的,连手都无法抬起来。

雪花落在我脸上,我怔怔地望着漫天白雪,不明白我娘把我扔下的原因。

心里有一个意念支撑着我站起来。

我要回家,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我要问我娘为什么把我撇弃在山里,为什么不要我了。

如果我哪里做错了,我一定会改过来,只要不丢弃我。

整座山就只有我那个村子,火光即使微弱也能指引我找到回家的路。

我跌跌撞撞、一脚深一脚浅地摸索着回去,积雪漫过我的膝盖,身上的衣物无法抵御这刺骨寒冷。

而这都不足以阻挡我回去的决心。

血在雪地里蔓延,触目惊心

我看到整个村子的人都聚集在我家门口,每一个人的手里都拿着农作时才用得到的器具,有锄头、有铁锹,也有镰刀。

火光冲天,将我家上头的夜空染成了血色。

那是我家的屋子烧着了。

惊恐如潮水将我淹没,我不顾一切地往我家那边跑,边跑边喊我爹娘的名字。

我的裹头巾早已在回来的路上弄丢了,衣服也被树枝划破好几个地方,此刻的我披头散发,如鬼如魅。

人群自动给我开了条路,我看到我爹扑倒在我家院子里,我娘就在他不远处,两只手紧紧拽在一起。

从他们身体里流出来的鲜血如同红色的小蛇,蔓延了一地。

雪很白,血很红。

原来白和红在一起并不是只有美丽,有时也可以这么的触目惊心。

“爹——娘——”我哭喊着扑过去,抱起我娘的上半身,搂着她的脑袋。

她早已咽气,睁着一双空洞的大眼呆呆望着夜空。

“为什么?为什么?!”

我大声质问人群,没人回答我,只有呼啸而过的暴风雪,迷离了我的视线。

“妖怪回来了!妖怪回来了!”

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句,原本还安静的人群一下子躁动了起来。

“抓住她!抓住这个罪魁祸首!抓住她!献给天神!”

“献给天神!阻止这场雪灾!保佑我们风调雨顺!”

“献给天神!献给天神!献给天神!”

我被人从腋下架住,整个人提了起来,我娘没了支撑,重重地摔进雪地里。

我哭着喊着,奋力挣扎着让那个人放开我,眼角余光撇见身后之人的脸——尖嘴猴腮、颧骨突出。

他是村里的那个恶霸,我的大壮哥哥就在他身旁。

我被关了起来,安放在一个潮湿、阴暗的地方,没人来看我,也没人关心我的生或死。

只要暴风雪一停,我就会被当作献给天神的祭物,所以接下来等待我的只会是一场大型的活人祭祀。

山村供奉天神,每年冬天,村里年迈的老巫女会领着全村的人去村外的祭坛献祭,以求天神保佑,来年风调雨顺。

祭物一般是牛羊,有时也会用鸽子代替。

这场夏日飞雪来得莫名其妙,村人都认定是我的出生带来了不详,惹怒了天神。

如今天神发怒,要把村子倾覆在暴风雪当中,只有将我献祭,才能阻止这场灭顶之灾。

这段时间,我哭累了就昏睡过去,醒了继续哭,心里如同有道不尽的悲伤和痛苦,以至于最后,我的两只眼睛都肿到睁不开。

因为饥饿,我只能吃地上的脏水,我的指甲在抠门时被我抠烂,指甲断裂,十指鲜血淋漓。

门外突然响起了开锁的声音,伴着木头摩擦时发出的冗长吱呀声,阳光如洪水闯了进来。

长时间不见天日的我被这光芒刺得睁不开眼,也看不清来者是谁。

“喂!吃饭了!”粗哑的嗓音伴着几分戏谑调笑,“最后一餐饭,好好享用呀。”

他滑腻腻的语调让我有作呕的感觉,装着红烧鸡腿的饭碗被放在我手边够得着的地方。

“怎么不吃?”他用鞋尖踢了踢我,又在我面前蹲下身来,“怎么?不合你口味?”

我不去看他,把脸别向另一边。

这个动作刺激到了他,他捏着我的下巴,掰过我的脸逼迫我看着他。

“你什么意思?!看不起老子?”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大黄牙,“看不出来你长得还挺标致的,怎么以前就没发现呢?”

“要不是这场大雪,说什么老子也要得到你!啧啧……”他的手从我脸上滑到我胸口,“那天在你家绑你时我就察觉到了,可惜了可惜了……”

“不过……一个将死之人也没法说什么吧?”

我惊恐地瞪着他,却引来他更加放浪形骸的笑声。

“对,老子就喜欢你这种眼神,让人忍不住想要更加地蹂躏你!”他抓着我的手放在我头顶,将我压在地上,舌头扫过我的脸。

“放开我!”长时间的没有进食以及男女力气上的悬殊让我无法抵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任由他摆布。

眼泪溢出眼眶,我感到我胸口一冷,同时他干枯的爪子伸了进来。

“不要……我求求你放开我……”

“二柱子,你爹喊你回去!”门外传来的声音让他停住了动作,他悬在我身上,懊恼地低吼了声。

“小女表子,下次再来找你!”

错的不是我,错的是这个世界

村霸走了,我坐起身,蜷缩成一团紧紧抱住自己。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我猛地抬起头,挣扎着爬到门口,趴在门上用尽力气喊:“大壮哥哥——大壮哥哥——”

脚步声停了下来,我几乎能想象得到门外之人回身的场景。

“大壮哥哥是你对不对?我认得你的声音。”

门外的人没有回答,隔着木门我却能听到他的粗喘,压抑、痛苦。

“大壮哥哥……为什么要抛下我……”眼泪从我眼角划过,我以为这几天我哭得已经无法再流出泪水了,想不到还能有人让我潸然泪下。

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他终归没有与我说一句话。

我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没人再会记得我,也没人再会认得我。

那碗饭我终究没有吃,在我浑浑噩噩、意识极度不清醒的时候,我感觉我被人抬了出去。

刺眼的光线照着我,我昏昏地睁开眼,头顶是湛蓝纯净的天空,还有一轮无比耀眼的日头。

耳边有动听的鸟叫声,外面的世界是那么的鲜活而美丽,只是终归容不下我。

这次的献祭仪式,全村都出动了,不论男女老幼,都簇拥着木板上的我,一同去供奉天神的祭坛那里。

“好——停!”苍老而沙哑的嗓音在我头顶前方响起,队伍依次停了下来,在我的可视范围内,是一张张或好奇、或惊惧、或看热闹的脸。

我在人群中搜索那张唯一熟悉的面庞,然而来回扫视了好几次,也依旧没有看到。

大壮哥哥……你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我,是吗?

“把祭物抬上来!”

一声令下后,我被四个壮汉抬到前面去,又被放到一块平整的巨石上。

伴着古老而诡异的吟唱,穿兽皮戴羽毛帽的老女巫手拿光秃秃的枝条,在我周围挥动。

冰冷的水珠落到我头发上、脸上和身上,那是献祭前的沐浴仪式,每个献给天神的祭物都要经过净身了才可以。

“礼成——”

低沉的号角声吹响,惊起林间的飞鸟,好多么见过这仗势的村民都被吓得瑟瑟发抖。

“把她扔下去!”

冰冷无情的嗓音落下,我被扔进了一个深且幽的洞里,泥土的气息将我包围,我还能看到那些因为我的到来而惊慌乱窜的爬虫。

“敬爱的天神啊,我们现在就将肥美的祭物送给您,请您保佑我们,保佑我们的子孙——”

有人慢慢地向洞口靠近,我知道接下来我即将被石头砸死,心早已死去的我在这一刻竟然无惧死亡的到来。

可是……我不甘!

我不甘心就这么死去,明明我什么都没做,明明我没有任何过错。

我也不甘心我爹和我娘的冤死,他们为了保护我,以生命为代价,惨死在村民的刀下。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为什么死的是我全家?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第一个准备用石头砸我的人出现在洞口,当看清他的脸时,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大、大壮哥哥?”

那个送我草编玩具的大壮哥哥,那个经常来找我玩给我讲故事的大壮哥哥,那个在我生命的最后日子里给我送饭来的大壮哥哥,那个除了我双亲之外唯一对我有善意的大壮哥哥,竟然……成为了行刑的人。

“行刑——”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是你不是别人?

我情愿是别人来行刑啊!

“为什么?为什么——”我用尽力气质问,“为什么啊?!为什么是你?!”

“行刑——”老巫女一再催促,声音里俨然有了不耐烦。

“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大壮哥哥,你告诉我啊——”

外面的声音杂乱无章,很多人在讲话,我听不清,也不想去听,我只想听大壮哥哥的声音。

他是我生命里最后的一缕光了。

“行刑——”

“啊啊啊啊啊——”我哭喊,我质问,我看到我的大壮哥哥高高地举起了他拿着石头的手,狠狠对着我砸了下来。

石头砸进我的眼里,我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血浆瞬间被砸得迸裂而出。

更多的石头被扔下来,我心中的恨意如滚烫的岩浆,汹涌而出。

“错的不是我,错的是这个世界,错的是你们——”

“你们才是该死该灭亡的!你们才是该遭天谴的——”

“我咒诅你们,从老到少,无一人寿终,都要死于非——”

最后一块石头砸中了我的嘴巴,也把我未尽的话给淹没,我的魂魄脱离了我的躯体冲出洞穴,带着滔天怒意冲向人群。

村人如同受惊的野兽四散,我的头发仿佛有自我意识,缠上那些人的脖子。

尸首分离,心口被刺,五马分尸……我将满腔忿恨注入我的头发中,以它为武器,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杀戮使我快乐,杀戮使我心中的怒气得到平息。

最后的我终究变成了人人可憎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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