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一发鬓斑白青衣老者垂坐在一株老梅之下,看着此时缀满枝头的梅花,眼中溺满怀念。
“梅梅儿……”
老者叹息一声,慢慢阖上眼眸,原本握在手中的梅花玉簪落在了松软的土地之上,沾上了一些泥土。
多年前的春日,有多久了呢,也已经忘却了。
他好游玩,少年之时便独自一人游于山水之间,但他绝不久留,他是不羁的。
而在那梅园,他遇上了之后他穷之一生也难解的结。
冬末春初之际,梅花绽放,寒山寺上,游人络绎不绝。其中,自然踏雪寻梅之人最多,而他,便是其中一个。
他又喜爱到处乱窜,遂,一不留神窜进了女眷之所,当真是,不知礼数……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传入正在寻路的某人耳中,某人便迅速躲了起来。
“姑娘,需要休息一下吗?”一道略微稚嫩的女声响起,看似是个小丫鬟。
而咳嗽的女子并没有多加理会这个,只是随意道:“老毛病了,无须担心。抓紧时间赏梅吧,下一次……”不知道又要是什么时候了。
这道声音有些清冷,但是听在他的耳中却是格外动听,这让他想起了——梅花。
亦是爱梅之人呢,他心中暗道。
这时,女子旁边的丫鬟开始劝导女子。
“姑娘,别走那里,路滑。”
“姑娘,别摘花,雪水寒冷。”
“姑娘时候不早了。”
……
别说这一直被小丫鬟伺候的女子,连他这个第一次遇到的人都感觉到了这小丫鬟的烦人。女子虽然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每听到丫鬟说一句,女子的脸色便失落一分。
“我的手炉凉了,你去帮我寻一个吧。”女子泠泠的声音响起。
主子都下了命令了,小丫鬟自然不能违背,连忙嘱咐旁边的另一个小丫鬟好好照顾女子。等那啰嗦的小丫鬟走后,女子又用了差不多的方法支开了另一个留在原地的小丫鬟。
接着,他就看见了他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容颜苍白的女子丢下了暖手的手炉,在梅园兴奋的转圈,小手抓起一把雪朝空中抛去。
鬼使神差的,他走了出来,于是,两个人就这样愣愣地看着对方半天。多年之后,他都在那里想,若是知道以后的结果,他是否还是会像当日那样走出去,答案自然是是的。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但是,却遗憾过。
她留给了自己自由,可是,他却失去了她。好友亦是早就调侃过他,无情之人,一旦深情,当真深情之至,可惜,终究会应古人语:情深者不寿啊!他那时还不信,多年之后真真一语成谶。
“姑娘可是喜爱梅花?”没有解释,亦没有尴尬,年少风流的书生没有故作潇洒博佳人一笑,清丽绝伦的美人亦没有初见良人的娇嗔羞涩,两人就像多年未见的挚友,细细攀谈起来。
“嗯,十分喜爱。”
听到她这样说,他也没有多想,便从梅树上折了梅花给她。
有人赠花,心中自然是十分欣喜但是欣喜的表情之维持了一会儿,没多久,便听到了一声叹息。
“好花终会谢。”她叹息道。
他皱眉想了想,正想答话,她的丫鬟便回来了。
于是,他便马上躲起来了。而她转身之际,朝他比了比嘴型。
“梅梅儿,我的小名。”他喃喃自语道。
原来叫梅梅儿,很好的名字呢,也十分耳熟。他记住了,若是有缘再遇,他定要送她一朵不谢梅花。
而缘分这玩意儿,当真将两人在冥冥之中联系在一起。
当他再一次见到她之时,他是在一方大儒家中茶会之上。彼时,她正躲在屏风之后悄悄观察他们,久病的脸上,多了几分娇羞。
而当他感受到若有若无的视线之时,抬头一望,四目相对,当真是,一眼万年。
后来,他也知道这个所谓的茶会,亦是大儒的择婿大会。这远近闻名的梅姓大儒,要为自己的幼女择一良人托付终身,而这前提,便是功名加身。
而这要求,亦不过分,这梅家的身份确实应当如此,而梅大儒亦没有要求他们夺得三甲之列,只需要有个功名护女儿半生安康罢了。
之后,梅大儒还特意让梅家姑娘坐在屏风之后见了他们一面,而多数书生都有着红袖添香、金榜题名的愿景,这婚事对于多数人,极富诱惑。
但是,他沉默了。
……
儿啊,咳咳咳,父亲此生咳咳咳,宦海浮沉,渐渐看透了许多,学而优则仕,如今听了,却是怀疑不已。父亲不求你金榜题名,只希望你之一生,可为自己而活,那地方,从不适合你。咳咳咳,你且好自为之。
……
彼时他亦是深信如此,而他父亲当年却是漏算一点,那便是自古都在的美人关。
当他正陷入自己思绪之时,一道清越的女声传入他的耳朵。
“这位青衣公子可觉得‘学而优则仕’可对?”
这茶会,有些眼力之人都知道会是个不简单的宴会,只是他天性不拘,也没有多加在意,只是穿了件青衣就过来了。
他听了,顿了顿,是,巧合吗?
他站起来行了个礼,思忖了片刻,反问道:“小姐可想要听真话?”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如此,但是还是回答道:“自然。读书人岂可诳语。”
“在下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长相宜也。学而优则仕,在下看来,太过武断了。若胸有沟壑,自然可以在此大展手脚,但是有才之人,并非都必须如此。”
话毕,在场的书生脸上都带了几分鄙夷与不屑。他们多数贫寒出身,在他们眼中,只有仕途才能让他们出人头地,虽然功利却也现实。
其中只有梅大儒和另一个身着锦衣的青年露出了赞赏之色。
就这样聊了一会儿,大家也就散了。
他正要离开之际,那锦衣青年便跟了过来,眼带笑意,说道:“兄台大才,小弟姓玉唤作锦堂,想和兄台结交一二。”
姓玉啊……他便想起了一些旧事。
他做了个揖,转身离去,疏离道:“在下才疏学浅,怕是高攀不起玉公子。”
“兄台别走啊,在下只是觉得你好像……”在下的一个故人。
当他们离去之后,梅大儒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说道:“可惜了,可惜了啊。不过这般风采,埋没朝堂倒是更加可惜了。”
他还是决定去科考,梅大儒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满是震惊,随即倒是感慨,这情之一字,真是磨人。
他向梅大儒提了亲,将一支精致的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梅花玉簪当做信物,而梅大儒则是拿了一方名贵的端砚当做交换,他接过了以后,便离开了。
可惜这天意总是弄人,等到他金榜题名之后,只听见了退婚的消息。
公子亲启:公子错爱,落(女主名叫梅落)已心许别家公子,今退回玉簪,愿卿另遇良人白首一生。那方端砚,便做赔礼。
短短数字,寥寥几笔便将他的所有期许打碎,他怨过,恨过,之后,便是释然……原本,是想告诉她一切的。
再一次相见,是在她和玉锦堂的婚礼上。彼时他是新晋状元,过去的一些事,便被玉锦堂找了出来。玉锦堂向他敬酒,依旧是当初那副笑眯眯的样子,说道:“我就知道是你。今日,便替我父亲敬酒致歉。”
他与玉锦堂碰杯,淡淡道:“一些前尘旧事而已,该忘了。”
“你还是如同原来一样冷心冷情啊。”玉锦堂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
“照顾好她吧。”他说道,“别告诉她当年的事情。”
“呵~就算我说了,你以为她还会记得当年那个人吗?不过一些孩童稚语。”玉锦堂反问。
他再一次转身,并没有言语。
……
“呜呜呜……小哥哥你替我摘的梅花落了。”
“花谢花开乃是天数。”
“不嘛,我就要不谢的梅花。”
病弱的小女孩儿一直缠闹着小小少年。
“好啦,改日我便赠你一枝让你整日摆着看。”
于是小女孩儿一直期盼着,而那少年却没有再那日之后出现。她的父母亲也不准下人再提到他。长大后,她却明白了,他父亲替人顶罪,整个家族被流放至蛮荒之地。
幸运的是,后来陛下大赦天下,他便脱了罪籍,此后流连于山水,缘分使然 ,二人再遇。
她却高兴不起来,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知道,父亲是不会让她嫁给他的,即便他金榜题名。父亲更看好玉锦堂,彼时科举,父亲便瞒着她同时收了玉锦堂和他的信物。一个毫无背景的孤儿,一个高官公子,即便玉锦堂没有他考得出色,一个探花,也早就够了。等她知道一切,都晚了,她不愿嫁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无论是谁,她都配不上。而她也不能恨父亲,他是为了她好,父亲年事已高,她不能忤逆父亲了。
她将玉簪退给了他,写了决绝书,就这样过去吧,她如是想到,她已经累了,就别让他累吧。
他们两个再一次相见,已是天人永隔。
当是时,他已经告病辞位,打算离开,未曾想,短短数月,便得了她的死讯。
玉锦堂和他在她的灵位前愣愣地立着。
“她心悦与你,一直。”玉锦堂面无表情地说道。
“嗯。”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很嫉妒你,从小就是,什么都不在意,却什么都能得到。这一次,不过你输了。”
他不再言语,放了一枝玉簪在灵位之前,说道:“原是一对,这一支本就是答应给你的。”言罢,他看了一眼玉锦堂,玉锦堂了然,叹息道:“罢了我会让她带走的。”
数十年后。
西湖之畔有一个居于孤山 的老者,恬淡好古,终身不仕,未娶妻,独与梅花、仙鹤作伴。身死后,帝王敬重其人,独留其墓在孤山之上,引得盗墓者觊觎。只寻得一方端砚一支玉簪,令人唏嘘。
作者后记:本文以和靖先生为原型,笔力不行,见笑啊,但是作者菌真的很喜欢和靖先生的诗词品格,而且最后那方端砚和玉簪不是作者菌瞎编的,是真有其事。所以作者菌也就联想了这么一个小故事,毕竟,作者菌私以为,这么一个富有才华以及诗心的人,茕茕孑立一生必有缘由,或许他年少之时 ,确实错失了一个姑娘,但是事实究竟如何倒是真的难以探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