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露,幽重,微微渗着,冬意。
像极了母亲的年纪。
母亲的脸上,倔强着厚实的鱼尾纹,却依然能够坦然的扬起头,和父亲一起,撑起一个家。
母亲,是一个典型的家庭主妇,围着父亲孩子锅台转。每天一日三餐,换季的衣服,每年的日常开销算计,都是她管。以前,我跟妹妹都还小,家里的经济来源主要依靠父亲,所以他的身体稍微有个风吹草动,母亲就特别注意,给他选药,照顾他吃下,饮食的注意,叮嘱他多喝水等等诸如此类的小事,母亲也是一件不落,事无巨细。当然,母亲也帮助父亲一块儿赚钱养家,丝毫不示弱。其实,相比父亲身体上的劳累,我倒是觉得母亲更辛苦。那时候,家里很穷,一家四口,我跟妹妹都上学,父亲经常在外面跑市场卖瓜子糖果,这是我家最开始的营生,所以家里的几亩地几乎都是母亲自己打理。从最开始的翻地松土,到播种,锄草,打药,施肥,再到最后收割,运回家里,基本都是母亲一个人的事情,偶尔收割的时节赶上放假,我还能帮上一点儿忙,当然偶尔父亲也撇下生意,下地。除了农活,还有家里的琐碎,母亲还要帮父亲忙这个小营生,算不上小资,但也没到缺衣少食的地步,可以说勉强度日,没有外债也就罢了。
那个时候没有多先进的交通工具,能依靠的也就是家里那辆二八的自行车,很破旧,现在已经找不见它的踪迹了,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按废铁折给回收站了。但是,当年父亲卖糖卖瓜子的时候,就是骑着那辆自行车去北京的。母亲说,那时候没别的办法,想省下那点儿车费,就只能自己骑自行车去送,骑一宿,夏天还好,顶多是多流点儿汗,可是冬天呢?身上可是会冻冰的。我没有见过谁,在寒冷的冬夜里,为了省下几块钱的车费,选择自己骑自行车到离家那么远的北京,更想象不出,彻骨的寒风,和身上滚烫的汗水,冲到一起时结成的冰有多么的冷!我想不到,更做不到,可是父亲却做到了!现在他腿上有严重的静脉曲张,身体畏寒,也就找到根源了。所以,母亲选择站在父亲身后,竭尽全力的支持他,共同支撑这个家。可以说,除了运送,其他的体力劳动,母亲能做的都做,因为她知道,运送是更加辛苦的事情。
后来,家里的生计慢慢多了,条件慢慢好了起来,母亲又在附近的雕刻作坊里谋了一份差事。雕刻作坊里每天都会扔很多下角料,母亲看着好的,就捡回来。有时候晚上没事儿了,两个人拿着这些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用的下角料瞎琢磨,看看能不能利用起来,做点儿什么东西。再后来,父亲也开始自己开雕刻作坊,做仿古家具,然后拿到北京潘家园家具市场卖。当然,一开始只是自己琢磨,亲身试验,这个东西到底有没有前景,在市场上有没有一席之地。后来,慢慢有了几个小客户,按照他们的要求,定期给他们送,父亲也慢慢有了自己独立的小事业,母亲也就跟着成了全能家庭主妇,在雕刻作坊,跟着其他工人一起,埋头苦干。
母亲不会化妆,也不懂形形色色、种类繁多的化妆品。生活总是忙忙碌碌,岁月匆匆而过,让她还来不及保养,来不及打扮,甚至来不及得到和享受,就已经开始衰老,步入一个似乎不再需要化妆的年纪。
母亲不会发信息,不会用智能手机,更不懂微信和网购,母亲从没使用过取款机,取钱总是选择去银行取号排队,她觉得窗口更安全,母亲不会开车,没坐过火车飞机,也不懂得电脑……那时候,母亲用的就是一个月三块钱月租的老人机,我清楚的记得,手机卡是联通家园卡,专门针对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全职家庭主妇们开的业务,母亲的身份证甚至都过期好多年了,因为不出门,用不到这个东西,所以即使过期也不在意。
曾经我一度觉得母亲已经和这个世界脱节,而自己像个一如过惯了大城市生活的小资一样在她面前炫耀,熟练的在手机上给她交电话费,在她的惊叹声中从取款机上取出现金放在她手里,到超市里挑着她见也没见过的吃的,用的,结账的时候只是拿出手机让收银员扫一下付款码……有时候,母亲会惊讶的问我:怎么没给钱就可以拿着东西走了?我说已经给过钱了,她还是会半信半疑,回头看看收银台,又看看已经走出门,却并没有报警的感应器,总算是信了我说的话。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当她知道了远在湖南的妹妹突然生病,深更半夜买了去湖南的机票,一个人坐飞机去医院照顾妹妹,一个饱经风霜,脆弱如水又坚强如铁的女人,和父亲一起,撑起我们这个家,撑起这个延续到今天的家。
看着眼前的一片金黄的谷子地,就觉得她,像母亲,没有好好享受过一天好日子的,母亲。
没有强壮又坚固的身躯,叶子在这个季节变得不那么水灵了,绿色中夹杂着丝丝枯黄,似乎是生命枯萎的迹象,延伸到了某个未知世界的边沿,低沉的金黄的谷穗面朝黄土,谦卑朴实,让人踏实,这就是母亲。没有娇人的面容,没有华丽的衣裳,没有显赫的身世,甚至没有轰轰烈烈的爱过一次,一辈子平平淡淡,本本分分,活到今天。直到现在,有些脚步依旧没有停止。有时候,她也会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有时候,又不住夸自己的孩子,享受着某种羡慕,和赞扬,有点小虚荣,有点小夸张,这就是我的母亲。
现在,母亲自己谋了一份自己的小事业,做保险。很多人听起来觉得很普通,很一般,有的人甚至很反感保险这样的职业。是的,一开始我也很排斥,总觉得就是一种骗人的方式,大把大把的钱,被保险这个东西骗走。不仅是我,母亲一开始也是如此,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一张伶俐的嘴,也做不来保险这个行当。投身到保险这份工作中,也实属偶然,当时只是想多做一份工作,增加一份收入,做得来就做,做不来,多一个保险从业资格证也不是什么坏事,抱着一种试试看和观望的心态,也就硬着头皮往前迈了一步。渐渐,我发现了很多改变:母亲因为大家交流工作需要拍照和微信,换了智能手机;母亲开始为了增加客户,增加订单努力,投入全部的真诚和精力;母亲改变了自己的穿衣风格,开始有意识的变得职场和专业;母亲换了发型,开始注重自己的形象,开始买一些适合自己的润肤霜;母亲买了笔和本子,也开始看书听课学习,谈吐素质都开始提升,整个人的视野和思维都不一样了······母亲说: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封闭自己,那样都成傻子了,到了外面,什么都不懂,就会被这个社会淘汰的。她说的很直白,很朴实,却是真理。那一年,母亲四十五岁。
现在,母亲五十岁了。五十岁,在人生中,已然算是一位老年人了。但是她依旧每天忙忙碌碌,为了自己小小的事业,整个人的精气神儿都不一样了。生活中,还是有很多日常琐碎,让她焦头烂额,每天很疲惫,但是有了自己独立的经济收入,还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尤其是发工资的那天,辛苦的付出,也值得了。最重要的是,对这个世界有了全新的认识,人的眼界不一样了,对生活的要求便有所提升,心态也会变得年轻,充满活力,这是最难得的。有时候母亲去商场,偶尔路过家纺,还会去抱一抱上面摆放的儿童玩具,把旁边的导购员逗得直乐。值得一提的是,父亲开始转变了对母亲的态度。以前,母亲即便分担了几乎一半的负担,父亲依然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从来没有给过母亲什么像样的回馈和感激。而现在,母亲奔波了一天回到家里,父亲会给她端上一碗热热的粥,做几个像样的菜,犒劳她。有时候,母亲工作上遇到难题,他还会耐心分析,帮助母亲克服困难,渡过难关。后来我跟母亲谈到这个改变的时候,她似乎恍然大悟。从来没觉得,一个人有了目标,有了奔头,是一件这么幸福的事。她说,我不觉得你爸是那种很势力的人,即使我在家里什么都不干,也不会被他看扁。我说,父亲确实不是那样的人,但是人性如此,你我他谁都一样,不管别人,无论如何自己要活的有尊严,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
夕阳,勾勒出了一些轮廓,模糊不清,淡淡的红色,是有一些余韵还没褪尽吧,然后遐想,将她复原,定格心中最美的晚霞,像母亲。永恒存在,永远最美,支撑着一个家,半边天。旁边是叶子有了些许灰斑的小树苗,我试着抚摸着她那略微粗壮的枝桠,相信她正准备酝酿一个冬季的能量,然后,用她强力的臂膀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空气,微凉,秋霜,悄悄铺打在这片土地上。淡淡的山岚暮霭笼罩着西边的群山,天空已然静悄悄的落下帷幕,虫儿开始鸣叫了。明天黎明的天空,该是最光洁的鱼肚白吧?或许,还有些美丽的朝霞,或者五彩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