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呼、呼、呼……”昏暗的暮色下,一阵压抑的喘息声……
“再等一下就让我出去吧。”我说着,跟着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紧缩了一下,幸好话已出口,语气还算平稳,不至于让人察觉出异样。
我感觉到眼眶渐渐湿了,身体没有在颤抖,那么在动摇不已的,大概是我的内心。
我确实还是
不想死
一只瘦弱而又黢黑的手坚定不失温柔地覆在了我手上。
01
食物告竭得很快。几乎是在感觉到腹内空空的一瞬间,就接到了缩减用餐的通知。我一个人待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至少有一点好处是已知的。
那就是我不必去看其他人那些因未知的恐惧而扭曲的脸。
虽然看不见,但大致可以猜到,得到这一消息的众人是如何勃然大怒,又是如何将惶然的怒火发泄到不相干的弱者身上的。
不禁苦笑一声,如果我在场,估计也是这弱者之一。
打开左下方的柜门,是的,它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平凡无奇的柜子。最开始的几天,失去理智的人就已经如同“蝗虫过境”一般把这里翻了个底儿朝天,后来仍有不死心的人游游荡荡来到这里,一无所获几次之后,这里已经一片沉睡般的死寂。这个柜子连同这个房间,已经是我私人的秘密储物所。
“嘶……啦…………”塑料包装的面包早已经涨袋,似乎随时要涨破。罐头还好,至少表面看不出来异样。这些大概还够一个有力气的成年人吃上一段时间,只要节省一点,就能比没有食物的人好过的多。
我是想到了他。一个沉稳的,没有表情的,宽厚的身影。别的人都是对有些笑容印象深刻,而我却偏偏只记得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可能还要严肃一点,似乎下一刻就要将那两条剑眉竖起来,面皮收紧,于是眉眼都要凌厉起来,再低沉地呵斥一声,慌乱的人群瞬间会停滞片刻,然后在其他人的调度下慢慢恢复秩序。
他需要食物。
02
像每一个人都需要大量的食物来增加安全感一样,我也需要食物。
幸运的事情是,我是一个厨娘。
没有人告诉我我为什么是厨娘。是的是的我知道了。比我厨艺好的人多得是。很多姑娘天生对厨房有一种掌控感,就像汉子对车的狂热一样。有些人擅长把饭菜很快地蒸熟,有的人则能把有限的食材做的色香味俱全,还有能将变味的食材处理得健康美味的人才,但她们都不是厨娘。无数人在我面前身后议论过此事,但是无人能改变我是厨娘这个事实。
其实没有几个人知道,我也有好奇心。我暗暗猜测过原因。这么一想的话,厨娘不是我也很奇怪了。
首先,我很弱。至少看起来很弱,如果私心再重一点,就能完美扮演白莲花,绿茶婊的那种不太受好评的弱。
其次,我能找到食物。当然不是靠武力值,而是靠直觉。我不仅能找到食物,还能将我的食物藏得极好,无数人想要偷偷从我这里获取食物,他们从来没有成功过。
最后,我信奉公平主义。我每次都将同等分量的食物分给来我这里的人,他例外。
可是现在,我的食物快要不够了。这样说可能你会不太理解,我说话时通常留有余地,但是实情是,就我自己的食物而言,我只剩下一小块面包,一罐甜玉米,和一根热狗肠。在这个特殊时期里,最多也只能撑三天。
而我想分给他。
03
“那么我们先从这条街区进去……尽量早点回来,不要交火,随机应变……”她的声音在低沉之中带着一丝少女的俏丽,此时被刻意地压得平平。
“我知道了,那么,让薛勇去T号台……他先撤,我随你一道。”
“……不用了,我会和阿炳一起,等拿到药,再回来。”
这两人,都是我认识的人。
女声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她知道我在这里,如果她知道我是每天给她准备吃食的厨娘,她就肯定不会让他来帮她带吃的,整天待在控制室不出门了,她一定会来看我的。
是的,她一定会来。我了解她。留下快乐,带走悲伤。她会每天都来鼓励我,好好活下去,如果她来,我就是她的负担了。
有人说,快乐的一边还是快乐。哪怕是伪装的快乐,但在伪装的那段时光里,两个人其实都是快乐的。
这只是我自以为是的想法,我不愿拖累她,也不愿明知她的惶惑悲伤却在我面前淡然平静。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却不是她的。我不是那个能让她自在地笑,自在地哭,自在地面对人生的人。我喜欢她,我也嫉妒她。
她是他喜欢的人。
04
确切地说,她是他喜欢的那一类人。这么说我觉得很可笑。
喜欢到底是什么呢?
我们习惯了戴着面具,在亲近的人面前戴着一副,在其他大多数人面前戴着另一副。
我的面具是温柔可亲,他们不会知道他们温柔可爱,容易害羞又爱撒娇的厨娘面具下是怎样一副腐朽又糜烂的样子。
而他也只看到了她坚强乐观,健气又活泼的面具,真实的她他有多了解呢?
面具也是我们,但不仅仅是我们。
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喜欢我了,这个特殊情况下,她愈发地散发出吸引所有人目光的领袖魅力。而我只适合在小小的厨房里,对每一个过来领取食物的人笑得温柔可亲。
我是他们的厨娘,但我只是个厨娘而已。
05
我的时间不多了。下一站会是长隧道。要出去的人一般都是青壮年,这些人会在一天内多来一次我这里,我会多分半份食物给他们并为他们祈祷,希望明天他们还能再来。一边吃着分配的食物,一边和认识的人告个别,和喜欢的人告个白,最后奢侈地洗个热水澡,就可以上路了,可能有些人会回来,回来等着下一轮的排班,而更多的人是再也回不来了,我就可以少准备一份食物。
没有比厨娘更了解现状的了。我真是喜欢这个职业,能一直这么平平稳稳地干下去也不错。但是,现在情况不太一样了。从某一天开始,即使是活着回来的人,带回来的食物也越来越少,而活下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阿页,我要走了。”趁着刚分发完食物的间隙,我把阿页偷偷带到我的秘密储藏所。
“这是什么?”阿页怔怔地看着我按在她手心里的钥匙。她可能还没反应过来我刚刚说了什么,可是除了她,我也没有别人可托付了。
“是‘厨娘’的钥匙,我走了以后,你就是‘厨娘’了。”我笑了笑,尽量用温柔的,怕吓着她的语气说。
她的眼神懵懵懂懂,却好像明白了几分。“你要走?去哪里。”
她是明知故问了,可能只是觉得应该要这么问上一句,才显得对话完整。就好像“How are you?”要对应“I’m fine, thank you.And you?”一样。
我仔细想了想,决定跳过这个问题,不然太煽情的场面,我好像应付不来。“有件事情我想拜托你。”
我习惯性地又抿了一次嘴唇,这其实是个不太好的动作,现在就连空气里,都充满了能致命的物质,时刻等着乘虚而入。
我还是有些犹豫,但是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我将最后的罐头和面包交到阿页的手里。“帮我给他吧……”
我发誓我看到阿页的瞳孔瞬间收缩了一下,让我不合时宜地差点笑出声来。但我稳住了。
“他可以做更多,而我,已经没什么用处了……”我想着敷衍阿页的理由,最好能忽悠她把东西心甘情愿地交给他。一想事情我就眼神涣散,也顾不上阿页怎么想了。“那天之后,我一直待在这里,连天空是什么颜色都快要不记得了……”
这话是骗她的,我当然记得,没有人比我更清晰地记得过去的一点一滴了。我的记忆像是永不会褪色一样,把所有好的、不好的,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出去也好,去看看吧,帮我们都看一看,这天还有多远。”阿页感慨万千地说着,似乎也生出了要去外面的心思。
“那,我这就走了?”阿页一脸的挣扎和困惑。我知道她还在纠结该不该叫住我。我没有再理她,和来时一样,悄悄摸摸地走了,没有人会发现。
我很快就可以离开了,我竟然有些兴奋。
06
淋浴间也是密封室,每一个要出去的人都会经过这里,每一个回来的人也是。
我和大多数人一样享受了一番,最后见了认识的人一面,穿上能够隔绝宇宙射线和有害物质的防护服,至少从外在已经看不出我和其他人的不同了,我记得来我这里多领过食物的每一个人,但他们却不可能知道我就是他们每天都会见上一面的小厨娘。
我是骗你们的。这里不止我一个厨娘,我之所以是厨娘,不过是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是厨娘。
大门在慢慢打开,和煦的光线一缕缕渗透下来,洒在防护服上,我们很久没能淡然地站在这里接受阳光的洗礼了。
真是有趣呀。
07
阿页回过神来的时候,厨娘已经不在了。储藏室的光线一点点暗下来,这无人的光景显得愈发寂寥。
厨娘走了,留下了钥匙,还有要转交给某人的食物。
阿页定了定神,将东西收好,只要有第二个人知道,东西便不能再放了,阿页现在急需一个安全的藏食物的地方。
走到门边,开门,却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眼睛。
是他。
残余光线里的浮尘悠然地打着旋儿,静止在半空中。
08
我突然能想起来他笑的样子了。剑眉微微往下沉些,目光收敛,一边的唇角挑高,左手轻掩嘴角,转瞬便又恢复成不苟言笑的样子。
原来是不太有感染力的笑,难怪他不喜欢。
他极少对我笑,少有的那几次也都是因为谈到了她。我一边温温柔柔的笑,一边如浸泡在沁透的山泉湖水之中。
我不明白在这种境况中为何我会常常想到他。
莫许只是因为,他已是我们所有人的精神领袖。
“小东西,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过是在隧道的一角胡思乱想,居然就碰到了其他地方的来人。
不熟悉的防护服的样式,陌生的嗓音。
这是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
“你又是在做什么?不快去找吃的,晚了就更不安全了。”
“居然是女孩子,你们已经没有人了吗?要不要跟我走。”最后一句话音突然变了调,我只看到他的身影一晃,一股铺天盖地的腐臭荒凉地压了下来,天色完全地暗了,这里连月光都不存在。
“躲开!”他只来得及这么大喊一声,我便再也捕捉不到他的身形。
我越发缩成一团,躲进阴影处。
我看见了,那是一只蝎子。
09
“你都听到了吧。”阿页镇定下来后道。
“……”
“就这么让她走了?”
“……先跟我来。”他说。转身便走向另一条通道。
阿页在原地静默了片刻,跟了上去。这条路很长,一时看不到头,莫名让人心里生出了不安定感。
阿甘,你走的时候,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10
我想得到我早晚有死的那一天,但没想到是这么快。
鼻尖闻到了那巨蝎身上干涸血肉的腥臭,还有隧道深处新长的青苔的潮湿气味。但其实应该是闻不到的,防护服隔绝了所有有害物质,同时也隔离了触感和嗅觉。这只有……
“不是叫你躲好吗?为什么要出来?”满满的愧疚感,但这声音还是不够熟悉。
“你的话,应该能活得很长。”我努力说完这句话,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但是我们还有时间,因为巨蝎已经死了。
什么?不不不,我怎么可能杀死巨蝎,我一没武器,二没武力值。我只是像个普通炮灰一样,为主角挡下了一击,领了便当。
他其实在我莽撞地跑出来之前就已经杀死了巨蝎,只是除了我没人注意到这只巨蝎还有第二根尾钩。
这其实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鲁迅说,有的人死了,但还活着。我就要成为这样的人了,虽然我只是一个弱到不行的厨娘而已。
我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来不及了。这次我没有想到他和她,或许是因为我已不再需要他们了。
久违了,空气。
11
我不知道小家伙是什么,但极有可能不是人类。
巨蝎的尾钩有一个成人的手掌那么大,直直地穿透了她的胸腔,随后失去了一切生机,能够挡下这一击,托的主要是她的防护服的福。
只见她的身躯突然焕发出万千色彩,那些绚丽的颜色如同泡沫,转瞬又湮没在了空气之中。我再低头是,手里只余下一捧灰。
我大概再也没有机会问她了。
“小家伙,你到底是什么?”
12
我不知道过了有多久,我只记得我是一捧灰,带着我的这个人很厉害也很温暖。
摇摇晃晃中,突然感受到了一丝光亮,我醒来,看到一片灰白的天空。
原来这就是外面的天。
咦?
为什么要用“外面的”字眼?大概是听人家说的习惯了吧。
不过天居然是这种颜色的,和我的颜色很像,一个灰黑,一个灰白,不像吗?
有人说,白,是因为内容物太驳杂,而黑,则是因为太纯净。
我不明白什么是驳杂,什么又是纯净,但或许是相似的东西。
真是耀眼啊,我很欢喜。
那仿佛就是我长久以来的期待。
前所未有的欢喜。
景色摇摇晃晃的,带着我的人不知疲惫地前进着,我们不知道那天什么时候会来。
“那天”……是哪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