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清若女扮男装只是为了避免情爱招惹的祸事,可她终究还是遇到了秦深。
如今她醒悟过来,自己似乎是喜欢他的,但一切已经太迟,她来不及补偿他,更来不及好好爱他。
1
长安城里未出阁的小姐们挑夫婿的眼光向来都不差。
如今朝中适龄的未婚男子,除了秦深秦小将军,还有一个,便是那杜清若杜尚书。
杜清若啊,两年前的状元郎,如今的尚书郎,风姿出尘,长得又俊又俏,为人更是不骄不矜,温良谦恭。
不少大臣给杜清若递出橄榄枝,然而杜清若眼高于顶,谁家女儿都瞧不上眼,甚至直接放言这朝中局势不稳,无心娶妻。
而秦深则不同,跟着他爹秦业秦将军在边关待了十五年,性子被养得极野,十五岁初初回朝的时候,因为生得好,在马上时被不少姑娘扔过花。
后来几年做了些混账事,边关来的野孩子,学不会虚与委蛇,假意逢迎。
惹是生非的一把好手,不仅打架喝酒两不误,之前去皇城外剿匪,还扛了个姑娘直接进了就近的客栈。
事儿一传开,这秦深啊,彻彻底底没姑娘敢嫁了。
秦业时常用杜清若去敲打秦深,往往手上提着军棍,一脸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你瞧瞧那杜清若,年龄跟你相仿,为人稳重,若非无心娶妻,这婚事更无须人操心,哪像你?整个长安谁家姑娘敢嫁?”
秦深屁股被揍开了花也只能顺嘴骂上杜清若一句,骂完后便会被揍得更狠。
秦深向来不服气,只有秦深一个人知道,这杜清若啊,是个女子。
出于道义,他没把这事儿说出去。
如今秦深与那杜清若井水不犯河水,杜清若作为秦业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却让秦深挨了不少骂。
被骂的多了,时间一长,秦深自然暗地里把杜清若给记恨上了。
他在长安的第五年,路过一处高楼,恰巧皇商陈家的小女儿抛绣球选亲。
本没秦深什么事,他路过时那绣球正好抛了来,出于武夫的本能,他抬手便将球给接下了。直到被小厮硬拦下,才知道自己无意间犯了什么事儿。
自报了家门后,那陈家的小女儿当场便哭着闹着要上吊,秦深本也无意,这婚事自然不会应承下来,然而那陈家姑娘这般刚烈的态度,让秦深觉得没面子。
他上前便问:“我是骂了你祖宗还是掀了你祖坟?好歹我长得也不赖,你怎生就哭成这般人嫌狗嫌的模样?”
秦深小将军天生嘴贱,那姑娘哇的一声哭得更凶,秦深正想拒婚后撂挑子走人,便在这时杜清若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笑着喊了声小秦将军。
文官大多一个德行,哪有事儿可管,热闹可瞧,总要上前说叨两句,管上一管。
这不,秦深还没开口,那杜清若却是拱手道:“秦小将军少年心性,不知此地招婚,误接下这绣球,实属无意之举,还请姑娘莫怪。”
这事儿本该完了,那陈家姑娘却在见到杜清若后,愣在了那儿,直勾勾盯着杜清若瞧,在杜清若说完后,指着杜清若道:“我不嫁秦小将军,杜尚书既然为秦小将军道歉,便替秦小将军娶了我吧。”
长安城的姑娘大多瞧过杜清若的玉容,还有大胆些的直接在闺房里挂上了杜清若的小像。
杜清若为秦深解围本为好意,却不知秦深背地里早把她记恨上了,如今这事儿一出,秦深更是深受打击,指着杜清若便道:“杜清若,你这娘……娘腔处处抢我风头,我往后跟你没完!”
他本想骂她娘们,却到底没说出口。
而杜清若看着他眼中深意愈发明显,跟身边的小厮说了些什么,等小厮走了,这才笑道:“秦小将军总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的。”
那天杜清若的小厮拦下了隔壁才下朝的秦业的轿子,说明来意,把人给引了来。
秦深是被他爹当着那么多人面给打了一顿抬回去的。
这梁子是彻彻底底结下了。
2
若说秦深是如何知晓杜清若是个姑娘的,大概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三年前啊,秦深去皇城外的山头剿匪,在回去时遇到了与几个山匪对峙的杜清若。
那会儿的杜清若还是一副姑娘家的打扮,青钗素裙,眉目清冷秀气,远远看着似乎是被山匪拦了路。
秦深上前的同时,那杜清若摘下头上的发簪,抵在自己的脖子上,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那些山匪知道一个柔弱姑娘身上放不下多少钱财,本就是想劫色,这娇娘子要自杀,自然嬉笑着往后退了几步。
秦深毫不犹豫地射杀了当先的一个山匪,紧接着,杜清若袖子里也射出数发暗器。
只不过秦深这一捣乱,反让那暗器失了准头,在刀向着杜清若砍去时,杜清若闪避间便被秦深扯到后面。
少年将军银枪白马,意气风发,长枪扫过之处,有血光四溅,秦深那会儿算是占尽了风头。
却不想身后的杜清若在山匪被除尽后说了声:“若不是你,他们这会也该死了,我设法让他们退远些,就是想让他们站在暗器最好的射程内。”
“现在我救了你,结果不也一样?”秦深收枪,低头得意洋洋地瞧着马下的杜清若,而后正要驾马离开,将她一个姑娘继续留在这荒郊野外。
杜清若便是这时伸手一把拽住了秦深的胳膊,差点没让秦深一个踉跄从马上栽下。
“我方才被你推了一下,脚给崴了。”杜清若语气里这嫌弃之意颇为明显。
秦深面子到底挂不住,极不情愿地将杜清若拉上了马。
“你这年岁的孩子是不是都像你般冲动行事?”杜清若嘴上犹不饶人。
“闭嘴!”秦深怒吼出了声。
他就这么带着杜清若进了长安城的一家客栈,杜清若没办法走,秦深便像扛货物般将杜清若扛在了肩上,风风火火地进了客栈将一袋银子拍在桌上:“掌柜的,要间房。”
秦深这回彻底当了个好人,将杜清若丢进了客栈,看在别人眼中,反倒是他秦深与姑娘睡觉,污了人姑娘的清白。
秦深回去挨了顿打,心中暗恨的同时下决心,以后定然不再多管闲事。
于是,数月以后,新科状元及第,秦深在酒馆喝酒的时候一眼便瞧见了那在马上游街的杜清若。
楼下的姑娘一声声杜郎叫得极欢,他一把拽住了上菜的小二,指着杜清若道:“她不是个姑娘吗?”
“这一届的状元郎是个实打实的男子,只不过是模样好看了些。”小二边倒酒边说。
便在这时,杜清若状似无意地抬头朝他那看去,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当天,秦深收到一封封口信,那杜清若说,秦深数月前坏了她的事,如今出于道义,如何也当保守住她的秘密,若秦深需要,她会在朝中帮衬上秦深一把。
秦深不想再同杜清若扯上关系,他们一个文臣,一个武将,在这朝中也不需要有太多交集。
杜清若是女子的事儿,他自然就咽进了肚子。
3
这秦深啊,嘴里向来没边。
不过是谁对他好了,谁的性子他觉得有趣,这喜欢便能轻易说出口,跟平日里小孩嘴里的喜欢没什么区别。
讨厌一个人也是如此。
上回秦深当着那么多人面要被抬走时,一把拽住了杜清若的衣摆,恶狠狠留下一句:“杜清若,你真他娘的讨人嫌。”
秦深皮厚,一身伤养好了就立刻去找杜清若麻烦。
所谓的天道轮回不过如此,秦深倚在院墙边上一直等到月上柳梢,杜清若是被人背进来的。
秦深好整以暇地瞧着下面已然乱作一团的吓人,也听到了一个大概。
杜清若今日去酒楼得罪了当今的掌印太监宋岑,被直直从楼上扔了下去,摔断了一条腿。
待到夜深时,所有人全都去休息后,秦深还坐在正对着杜清若屋子的围墙边,而杜清若的床正靠着窗边,她便是这时候将窗户给推开的,似乎知道什么。
她抬眼朝着秦深的方向望了过去,苍白着一张脸,忽然就对着秦深一笑,犹如深潭荡开一层涟漪,她说:“秦小将军,下来吧。”
如今,杜清若并非男子装扮,失了平日的凌厉,墨发逶迤铺了满床,面色虽然苍白,但瞧着她时长眉忽地舒展开来,浅笑的时候带了姑娘家独有的温柔。
于是想好的那些个难听的话如何都没办法说出口了,他飞身下来,只嘀咕一声:“摔成这样怎么还没疼死你?”
声音不大,却被杜清若听了个明明白白:“我死不掉,想必秦小将军很失望?”
“我替你守着你的秘密守了三年,你不仅以男子之身抢我的风头,上回还同我爹告状害我被揍,你说说,这笔账该如何算?”秦深单手撑在窗边,摆明了一副杜清若不给交代便不肯走的架势。
“可小将军上次情急之下,不是差点将我身份说漏了嘴?”杜清若歪了歪头,声音颇为无奈。
“我没……”秦深刚想辩驳,说一半顿住,意识到这事儿他没办法抵赖,于是偷眼瞧杜清若:“你怎么知道?”
杜清若盈盈一笑,那笑容在夜色里恍眼得很,她没急着说话,而是隔着窗伸手摘去了秦深头发上沾到的树叶:“小将军的眼睛从来都不会骗人。”
这回秦深脑子是彻底空了,他愣在原地,面颊还有方才杜清若指尖触碰的余温,耳朵便在这时候烫了起来。
得幸亏有夜色遮挡。
秦深这时候满脑子都觉得,这杜清若和之前他认识的杜清若已经不一样了,现在的她活脱脱像个妖精。
而面前的人挪了挪身子,接着给秦深训话:“小将军年纪还不大,少年心性,遇事冲动我可以理解,我原谅小将军当年好心插手害我崴了脚,也原谅小将军数日前差点将我的身份说漏嘴,只不过小将军得帮我做一件事儿。”
4
当朝皇帝还是个小孩,名义上是太傅谢君时摄政,实际却是掌印太监宋岑掌权。
宦官当政,这朝中自然有许多人敢怒不敢言,而秦深看宋岑不适已然许久。
秦深为了杜清若,当街拦下了宋岑的轿子。
宋岑倚仗着权势横行霸道,如今与秦深撞上了,秦深还未找他麻烦,他却是先把秦深骂上了一通。
太监骂人大多都难听得很。
秦深手里的鞭子握紧了些,而宋岑似乎骂累了,喘了口气,指着秦深让他给自己抬轿。
秦深便是在这时上前结结实实在宋岑面上抽了一鞭子,若不是宋岑身边的影卫将秦深给拦下,秦深定然要抽得这龟孙爹都不认。
如今说的好听些,这宋岑虽不是皇帝,却干着皇帝能干的事儿。
秦业在知道秦深这逆子又做了什么混账事儿的时候,气得当场要动家法。
在第二日便提着秦深去向宋岑道歉,而杜清若似乎算好了一般,在同一时间去找宋岑讨个自己被扔下楼的说法。
宋岑不是个讲理的主儿,不仅要还秦深一百鞭子,还要掌杜清若的嘴。
秦深脾气向来不好,连自己亲爹都不顾,上前就想要揍宋岑,偏生被急急赶来的谢君时给拦了下来。
最后终究不欢而散,临走前,杜清若忽然就叫住了秦深:“小秦将军,多谢了。”
秦深是个蠢的,但秦业是个老狐狸,看出了什么般,拽着秦深的耳朵便问:“谁让你去惹宋岑的?”
那夜,是杜清若凑在他面前,突然笑得不同以往的恶劣,拽着秦深的领子要秦深去替她揍宋岑,以此报她那断腿之仇。
“谁都知道宋岑那阉人在当年宫变时受过伤,身子骨弱得很,若真被你这不知轻重的武夫打了,怕是这条命也就没了。”
秦业说着,忽然叹了口气:“阿深,平日喜欢打打杀杀爹都随你,只不过有时候也不要太轻易信人,作为一个将军,太过天真,总有一日会误了大事。”
杜清若想利用秦深除掉宋岑。
秦深也不是蠢,思来想去,大抵明白了这前因后果。
若杀了宋岑呢,朝中死了一个乱臣贼子,在附带他秦深也会因为顽劣杀人而被找一个由头处置,或接着回边关,或是吃一顿牢饭。
杜清若这是想同时除掉两个人。
当天,秦深被秦业禁了足,他躲过了秦业给他设的重重机关,出了府门便去找杜清若。
他方在杜清若院墙边坐下,暗夜里多出一只苍白纤细的手忽然抓住他的衣袖,秦深偏头就瞧见正坐在他旁边的杜清若。
杜清若大喇喇坐在院墙上,披着件墨色袍子,月光隔着树影碎碎落在她肩头,依旧没有一点姑娘家该有的模样,一手拎着壶酒,晃荡着腿偏头看他,带着些许醉意道:“都想明白了?”
他轻声喘着气,看着杜清若手中的酒壶,便也抢过来,不避讳地灌了一口:“杜清若,你他娘的就是个缺心眼,你算计谁不好算计你爷爷我?”
“整个长安,除了一个人,只有你知晓我的女子身份,我这招借刀杀人用得如何?”杜清若喝了酒依旧摆着一副笑模样。
“可你没捞到什么好处。”秦深方说完,一头毛便被杜清若给揉成一团。
杜清若松手时还不忘推了一下秦深脑袋:“是啊,这步棋走得不甚太高明。”
秦深给气笑了,本想着杜清若不会武功,又怎会爬上这院墙,却在看到下面似乎被杜清若踹翻的梯子后才明白过来。
秦深逃出来不过是为了同杜清若讨个说法。
秦深到了如今也说不清自己是气还是不气,毕竟这件事是他自己应承下来的,而杜清若也承认得干脆,他接着喝了口酒:“你梯子都倒了,在这坐着,若我不来,你是不是得干坐一个晚上?”
“我料定小将军会来,所以爬上了院墙,顺便将梯子给踹了,断了自己的后路,就等着小将军来接我下去。”
杜清若与平时不太一样,失去了平日的温润圆滑,说话间总带着文臣独有的骄矜,好似一切都在她的谋划以内。
秦深心有所动的同时,也大抵得出一个结论,这杜清若不仅讨人厌,脑子兴许也有点毛病。
5
杜清若这人是个酒鬼,喝多了便会比往日话多些,也难缠些。
秦深那天听她说了许多,条理尚且清晰,拼凑出来,大概也能知晓事情的全貌。
前半辈子困在山中,拜了一个隐士高人为师,后来年岁大些了,便下山入了这人世。
遇到过一个惊才绝艳的男子,同行过一段时间,年纪太小,而那男子也太温柔太过完美,便将这仰慕误当成了喜欢。
秦深第二天仍然记得,昨夜杜清若坐在他身边,指节若有似无地轻扣着酒壶,夜色掩盖下的眉目是这个年纪的秦深暂时猜不透的落寞与惆怅:
“我后来与他分别,又是许多年,我在山中隐居,再次下山时,这世道早就翻复了几回,故人成了白骨,便忽地恨起当年,为何离开得如此匆忙,可寻到他的坟冢时,除了遗憾,便也没了别的再强烈不过的情绪。”
“我便知道了,我并不喜欢他。”
秦深不懂这种感情,离他似乎挺遥远,而杜清若坐在他身边,明明靠得那么近,却总像隔着一层如何都扯不开的轻纱。
后来啊,杜清若觉得这人世太长,她在山上无聊,而她唯一的旧友也死了,她便为了他入了这朝堂。
哪怕故人已死,她总想去蹚一蹚这混水。
杜清若这人,初时秦深对她没什么好印象,太事儿,满嘴的大道理与仁义道德,和别的文官没什么区别。
如今秦深才大概知晓,杜清若只是将自己放在一个既定的模子里,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地学着别人的模样去活。
秦深翻了两次杜清若的院子,才看到了一个与平日不一样的杜清若。
依旧满口大道理,却有了些活气,不仅主动招他、逗他,算计人还爱往死里算计,看着运筹帷幄的高人模样,笑起来时如寒星雪月,偏偏又温柔得不像话。
哪怕他知道杜清若这人啊危险得很,可秦深并不怕,他觉得没必要跟一个姑娘家计较,反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自那以后,杜清若还是朝中的杜尚书,但秦小将军这么个讨人嫌的却是缠上了杜清若。
“我发现你这人也不坏,我还挺喜欢你的,没事找你喝喝酒可以吗?”
这不知是第几次了,秦深突然从房梁上倒吊下来,他的马尾拖到了地上,那双眼睛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明澈。
杜清若手里拿着卷宗,听了他这番话漫不经心开口:“你之前在宫宴上也是这么同谢太傅说的。”
秦深两年前在宫宴上,曾对当朝女太傅谢君时表达过爱慕之意。
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
“我蛮喜欢她的,她训我的样子像我娘,让我想亲近。”秦深说着便凑去案前,叹了口气,“只是她没搭理我。”
“那你是不是还喜欢很多人?”
“我爹身边的副将,武功该和我有的一比,只是他不喜欢我,还经常同我翻白眼,我小时候身边的侍女,前些年在黎城嫁了人,孩子都有了,还有……”
杜清若索性塞了块糕点到他嘴里,在秦深差点被噎着的同时,杜清若说:“小将军啊,还是年纪太小,难怪你爹不急着让你娶妻。”
杜清若知道秦深爱玩,便让秦深三日后陪她去酒楼喝酒。
杜清若想做什么全是算计好的,秦深以为杜清若只是喝酒,那包厢里却坐了数位朝中重臣。
她让秦深躲在房梁上,而她随着美人进来斟酒的同时,拿出一叠账本书信:“王大人这几年不仅受贿还私下里扣下了赈灾的灾银,李大人在先帝尚在时,曾与溯王有书信往来,助溯王谋反,还有许大人……”
杜清若一半威胁,一半施压,话说的八面玲珑,想借着手上的把柄收拢这朝堂势力。
在座的人人惊惧却又心怀鬼胎,直到酒宴散去,杜清若才仰头对着蹲麻了的秦深勾勾手指。
与此同时,最后一个退出去的美人却忽然持着折扇向杜清若攻去,那折扇上藏着利刃,而秦深与此同时持剑向下,替杜清若挡去攻击。
接着有更多人从四面八方涌入,杜清若理所当然地躲在了秦深身后,对着秦深道:“今天晚上杀我的人不会轻易罢休,劳烦秦小将军了。”
秦深算是明白了,杜清若上次算计他没算计到,这次干脆把他当成了人形盾牌。
边骂着杜清若这个没心肠的,边替她挡下所有攻击,抱着她直直从窗户跳了下去。
明月高悬,有夜风吹散了秦深发上系着的发带,一头长发瞬时披散下来,有几缕扫过了杜清若的手背,微微发痒。
他护着杜清若平平稳稳落在地上,这会儿似乎又忘了杜清若算计他这回事,在刺客跟着追来时,故意耍帅般的挽出一个剑花,一双笑眼瞧着杜清若:“你就看着本将军今天如何带你杀出重围。”
杜清若未曾看过如此少年气的孩子,傻里傻气,被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也不会恼,喜欢便明目张胆地说出口,讨厌一个人也不屑去掩饰,成日里风风火火的像是一团烈阳。
她惯常算计人心,把这朝中一切当作一盘棋局,可秦深似乎是有一点不同的。
秦深带着她杀出一条血路,躲到了郊外的深林中。
耳边脚步身渐弱,而秦深轻轻喘着气,一只手还揽着杜清若的腰,他低头:“应该安全了。”
“他们以为我手里攥着他们各种贪污叛国的证据,于是今天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安然无恙地回去,可他们蠢就蠢在不知道我这证据是伪造的。”
杜清若说着,抬眼对秦深笑开:“今天啊,多亏秦小将军在,否则便要麻烦上许多了。”
秦深这时候才再次想起今日是如何才那么狼狈的,于是开口又要找杜清若算账,却不想杜清若忽然勾住了秦深的脖子,踮脚在秦深唇畔落下一个吻。
秦深活了二十年,平日虽然混账,但是第一次被姑娘亲,三魂不见了七魄的同时,面前的女子手里拿着方才他掉落的发带,伸手插进了那头浓密的乌发里。
她动作轻柔地为他束起了发,温声道:“你这年纪的孩子啊,把头发束起来才好看,显得少年气又敞亮。”
杜清若这是硬生生把一个暴躁的幼虎调教成了幼猫,她并没有看到那夜色下秦深泛着红的耳朵,“你同我年纪相仿,整日里装什么老成?”
她掩袖轻轻咳了声,这才开了口:“我是女子,若以男装入朝,这面相总会比原本的年龄要显得年轻些,于是就虚报了年龄。”
“那你多大了?”
“也就比小将军大上个十一岁而已,小将军称我一身阿姐也是理所应当的。”
秦小将军到底一脸羞愤地炸了毛:“你这个不知羞的老姑娘,亲都亲了,凭什么还要占我便宜让我叫你阿姐?”
6
自那以后,秦深似乎生了气,一连几日把自己关在房门里没出来。
直到大宣忽然起兵,带兵攻打了这临近边关的黎城,本应该是秦业回边关抗敌,旨意下来时,秦深却成了主将。
杜清若下朝的时候,轿子里多了一个人,杜清若才掀开轿帘,就被人拉扯着直直被带进了怀里。
杜清若只来得及瞧见玄色衣袍的下摆,而面前的人显然是第一次,握着她手腕的那手还微微打着颤,似乎紧张得很。
继而耳畔有声音响起:“我不来找你,你便不来找我了,是吗?”
显然是秦深这会儿急了,杜清若继而转身,清清楚楚瞧见了他通红的耳朵,而小将军尤不自知,恶狠狠地盯着她瞧。
“阿深,你这是不是第一次抱姑娘?”杜清若捏着他耳朵开起了玩笑。
“你上次亲都亲了,不是对我有意思是什么?”秦深打开她的手,瞪了她一眼。
却不想,杜清若轻轻叹了口气:“小将军今年二十了,若两年前我亲了小将军,是我的不对,如今都是成年人,各取所需而已。
我不过是瞧小将军那夜比其他时候都好看得很,起了色心才吻了将军的。”
“是你招惹了我,人姑娘家被亲了还要哭着闹着讨个说法,我……”秦深说了一半便又顿住,只因杜清若又凑上前吻住了他的唇。
而后杜清若面色如常地推开了秦深:“小秦将军,我比你大上十余年,经历了许多你不曾经历过的事情,这人世悲欢看得多了,便也不甚在意了。
你我之间,是露水姻缘,你打完仗回来,若还惦记我,大可接着找我。”
秦深什么时候听过如此大胆的言论,这次他要去边关,即刻便要动身,临走前想来讨个说法,偏生遇到的是油盐不进只会耍流氓的杜清若。
自个赌了气,起身就要离开,而杜清若却忽地拉住他:“将军还太年轻,战场上理应按着自己的想法来,小将军有将才,莫要轻易信任他人。”
直到秦深离开,隐在一处的谢君时才上前:“让他当主将,并非明智之选。”
“他若胜,定然是好的,如果败了,吃过一次亏,长了些记性,他迟早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将军。”杜清若说着却是掀开轿帘走了出去。
杜清若的故人,是谢君时的兄长,当了忠臣以后还是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场,杜清若真正辅佐的,是谢君时。
如今秦业手握兵权,虽然极力掩饰,却总在一二时候显露自己的野心。
秦深则是个实打实的缺心眼,如今边关祸起,把秦业放回边关,等到卷土重回长安之时,谁都不知秦业会不会仗着渐起的声名与手中的兵权谋反。
如今不管是胜是败,只能让秦深当主将,让他分散他父亲的兵权,外加培养出一个新的将才。
谢君时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悠长,看着秦深离开的方向:“你算计秦深也就罢了,怎生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杜清若却是一脸气定神闲:“我以前未曾触碰过权势,但学了那么多年,如今身入网中,也大抵知道如何去掌控全局。
不过是利用所有能利用的,物也好,人也罢,必要的时候,该弃的人便弃了,该杀一些人便杀了。”
“我师父说,我入了这局,便不能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情感,不能透露自己的喜欢与悲伤,不能让他人知晓我的惊惧忧怖,这些都有可能会成为我将来落败的理由。”
“我今年三十有二,自认为我将这一切做得很好。”
“哪怕在秦小将军面前,我同样也能守住自己的心。”
谢君时大抵知道了,杜清若这样的人啊,多半是没有心的。
7
再次与秦深见面,已然是第二年的初秋。
秦深的身边出了内奸,三千士兵攻打敌营,反被人设计包围,最后三千士兵被生生活埋,而主将被铁链绑着成了敌国的阶下之囚。
在那之前,秦深已然将敌军从黎城逼退至定北关,若不是轻信他人,断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秦业领兵,而谢君时作为监军一同前往,这才彻底控制住局势。
秦深的确守住了黎城,却也活生生断送了三千士兵。
他人并不会在乎秦深的功绩为何,只说他是叛臣,是敌国的内奸,甚至有人递了折子要治秦深的罪。
杜清若那天上朝,远远就瞧见了跪在宫门外请罪的秦深。
不过一年而已,昔日的少年似乎一夜间成了男人,白衣素服,墨发披散,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面上落满了这尘世间的风霜,而那原本挺得比谁都直的脊梁,却在这一刻彻底弯了下去。
杜清若没有离开,而是一步步走向了秦深,站在他身后,什么也没说,就只是从袖间掏出一根黑色发带,将那泼墨般的长发尽数拢于自己的手中,为他将头发给束上。
“我都想好了,秦小将军这次回来,定然会风风火火地闯进我府里,拽着我领子算我上次轻薄了你的旧账,而不是跪在这里,受尽他人鄙夷白眼,将自己的尊严由人肆意践踏。”
杜清若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进了秦深的耳朵里。
身前的人似乎轻颤了一下,到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依旧沉默。
不过一年,也才一年而已。
杜清若没再停留,径自入了大殿。
彼时杜清若已然官至御史,权宦宋岑遇刺身死,先帝驾崩前本就是让谢君时以太傅之位摄政,如今这权柄自然回到谢君时手上。
而杜清若在朝中下跪,在众朝臣惊异的目光中,她指着门外跪着的秦深道:“秦小将军有错,贪功冒进,太过天真,甚至无法辨清是非忠贞,以至于葬送三千士兵。
可他同样也能在短短数月时间逼退敌军,保下黎城,这是别的将者都无法做到的,臣愿用性命担保,求太傅饶过秦小将军,由臣亲自教导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将才。”
“杜御史,你确定,你要亲自教导一个右手被废,内力尽毁,被毒药侵蚀注定短命的将才吗?”谢君时坐在小皇帝下首,面色并不是太好看。
杜清若愣住,不知为何,她看着在殿前跪着的清瘦身影,忽然间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占据了她。
当初将秦深推出去时,她以为,哪怕落败,秦深也可以让自己全身而退,谁都没想过,会是这般惨烈的结局。
一颗好棋彻底成了废子。
那个意气风发,笑得如清泉明澈的少年,终究不复当时了。
杜清若起身,一步步迎着初现的天光,走到秦深面前,强硬地拉扯住的手臂,在秦深抬眼朝她看来的时候,她依旧竭力微笑着:“来,跟我走。”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无措,却还是缓缓站了起来,被杜清若牵着入了大殿。
杜清若牵着她自始至终未曾放开他的手,而后复又跪下:“哪怕秦小将军没有能力再亲上战场,同样也可以在战场之外排兵布阵,运筹帷幄。”
“臣信他,也自觉有能力让秦小将军将这一次败局在日后彻底扳回。”
8
秦业留在了黎城接着驻守。
秦深回长安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借秦深牵制住秦业,让秦业不至于在黎城拥兵谋反。
秦深如今不过是一个被困在长安的人质。
杜清若去接秦深的时候,秦深正坐在将军府的屋顶上,眼神飘忽间不知在看向何处。
如今的秦深武功已废,没办法再用轻功,他便学着以前的杜清若,借着梯子爬上了屋顶后再将梯子给踹了,断了自己下去的路。
他笃定杜清若会来接他。
“阿深,我不来接你你是不是得在上面待一辈子?”杜清若在下面仰头,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秦深只披了件外袍,头发却已然规规矩矩束了起来。
在秋日的阳光中,那皮肤苍白得几近透明,笑起来的时候却依旧好看,只是眼中没了过去该有的光亮,空洞得像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我大概是没什么为将之才的。”
他攥着自己的衣角,终于说出了相逢后的第一句话。
杜清若将梯子重新架起,爬了上去,坐在他身边,在犹豫片刻后,伸手轻轻揽过秦深的肩:“以前总想占你便宜让你叫我一声阿姐,如今看来,你反倒得唤我一声老师了。”
哪怕这时候,秦深依旧不情愿杜清若在称呼上长他一个辈分。
他倾身将自己整个身子靠在了杜清若身上:“我才不唤你老师,是你想教我,可你又未曾问过我想不想被你教。”
“你是我看中的将军,便该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将军,你再没有往后退的机会了。”
杜清若拍了拍他的面颊,“不管是为国家,还是为大义,亦或是那三千枉死的将士,以及小将军你被他们亲自毁掉的这一生,我总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的,哪怕是为了我,你也必须选择我为你选的这条路。”
这话太现实,也太残酷。
“我还想像以前那样,做尽一切混账事儿,回来后顶破天就是被我爹打一顿,第二日接着惹是生非,好像这辈子永远都没有长大的时候。”
“可现在不行了。”
他眸子里终于有了明灭火光,抬头朝杜清若看来时,那团火却是尽数成灰,在那残留的余烬中,秦深开了口:“我总是得长大的,担下自己犯下的所有罪业,然后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在那尸山血海堆积之地,少年将军被一箭从马上射下,屈辱地套上作为俘虏的枷锁,被废去使剑的右手,强行灌下蚕食身体的毒药,亲眼见着自己的三千士兵被生生活埋。
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成为筹码活了下来,拖着一具残破身躯,背负三千枉死军魂。
到底将曾经天真到愚蠢的少年亲自扼杀,剩下的只是一个再也不愿去信人的行尸走肉。
9
秦深被杜清若接走,最开始杜清若什么都没教,就只是教秦深下棋和让他背兵法。
若放在以往,秦深早该受不住躲到一处去找乐子了。
可现在的秦深太过听话,除了不肯叫杜清若一声老师外,平日里无事的时候最喜欢坐在那发呆。
他如今身体里的毒尚未除尽,时常便会有个头疼脑热,也曾经试图用左手拿过几次剑,失去了内力,剩下的只是一堆花架子。
秦小将军不是个爱哭的性子,他从来都没在杜清若面前哭过,反而大多时候都是笑着的,哪怕这个笑着实苍白无力得很。
后来杜清若开始将自己在朝中的算计谋划一点点展露在秦深面前,就像之前她师父教她那样。
让他学着如何无情,如何撑着一张笑脸致人于死地。
杜清若有天晚上赴宴,是为了朝中的刘参知小儿子大婚,杜清若喝多了酒,宴席散去的时候,是被江侍郎给拖出去的。
那晚下了小雨,杜清若没有坐轿子,秦深撑着伞来接杜清若,他不想出现在人前,便站在一处无人的拐角那儿等她。
老远便瞧见了杜清若在同一个年轻男子拉拉扯扯,远远看着杜清若似乎整个人都倚在了那人怀里。
秦深也没动作,就等着人出现在他面前,而后低低唤了声:“杜大人,回家了。”
江侍郎年岁也不大,比秦深还要小上两岁,眉目间是少年人独有的青涩与稚气,他认出了秦深,便像松了口气般,将杜清若直接交给了秦深。
杜清若迷迷糊糊间被另一个人抱在了怀里,还不忘与那江侍郎客套了几句,直到人走了以后,才转头看秦深:“你怎么来了?”
“怕你醉死在外面。”秦深说着将伞强硬地塞给杜清若,让杜清若拿着,然后微微弯下了身子,“上来。”
“你如今身体不好。”杜清若摇头。
“背一个醉鬼还是背得动的。”秦深冷笑。
于是杜清若小心翼翼地趴在了秦深背上。
雨并不大,街道上行人零星,秦深一只手使不上力气,另一只手却紧紧锢着杜清若,他沉默地背着杜清若走了很长一段路,杜清若也颇有默契的没有说话。
直到一声乌鸦啼叫声响起,秦深才缓缓开了口:“杜清若,是不是只要年纪够小,模样俊俏,你都可以像当年对我一样去对待他们。
你当初招惹我,如今又收留我,并不是真心喜欢我,只是将我当作一个供你逗乐的工具?”
当年出征前一句露水情缘,除了让秦深赌气离开,并没有断了秦深的念想。
他一向对自己有信心,只想着等回长安以后,把自己一颗真心清清楚楚剖给杜清若看,用尽一切办法也要让杜清若说上一句喜欢。
可谁都没想过,再见面,所有的一切再没办法回到当初。
事到如今,秦深哪怕知道不该说,但他终究没忍住还是开口问了她。
背上的人低低笑开,而后毫不忌讳地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少年人啊都如你这般没定性,今日喜欢一个,明日指不定又喜欢另一个。”
“这所谓的喜欢啊,也不过是你的一时新鲜而已,你从小在黎城那苦寒之地待久了,洛阳风物不同于黎城,你第一次见识到美酒美人,以及这儿与黎城截然不同的花月与春风,你一时新鲜,便总会误以为这是喜欢。”
“过个数日,你腻味了,曾经的喜欢便也就不作数了。”
“就像我当年一样,第一次出山,遇到一个清风霁月的男子,他心怀天下,悲世悯人,风姿气度皆无法与常人相比。”
“他是我出山后遇到的第一个男子,却好过这天下千千万万人,我便误将仰慕当作喜欢。”
“直到我得知他身死的消息,我心中却未有多少悲伤,当年惊鸿一瞥,我同他仅是君子之交,也……止于君子之交。”
她有意避开方才秦深的问题,说得很慢,像这段时日里她教秦深兵法权谋时那样,醉了酒依旧当着一个合格的老师。
“这世上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个老混蛋,年少无知时看谁好便误当成喜欢!”秦深急了,毕竟还是年轻人,到底忍不住开口骂了她。
杜清若就这么继续沉默了下去,直到秦深以为杜清若不会再开口时,她忽然道:“我比你大上那么多,在朝堂上也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不爱说实话,说话向来喜欢真假参半,如今是改不掉了。
所以啊,我接下来想跟秦小将军说一句话,小将军可以将这话当作真话来信,也可以当作假话来听。”
还未等秦深反应,那人已然撩起他耳畔碎发,凑了过去,唇轻轻擦过了他的耳畔,微痒,她用此生再温柔不过的语气对秦深道:“杜清若这辈子啊,从来……没喜欢过秦小将军。”
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喜欢上杜清若的呢?
也许比杜清若第一次在月下吻他时还要早,到底像杜清若说的那样,少年人是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喜欢一个人的。
最初的秦深只单纯地觉得,漠北比刀子还要烈的风,以及那割喉却醉人的酒,还有一个一生跋涉不知终点的旅人。
都像她,也都似她。
为了一个年少相遇的故人,以及自己都不确定的感情,她好像半辈子都在找些什么,却也什么都没抓得住。
他下意识觉得这姑娘可怜,想要靠近她,而后相处中终于慢慢意识到了,这并非是怜惜,而是喜欢。
无比确定且再没办法更改的喜欢。
10
秦业是在两年后死在战场的。
大宣起兵卷土重来,秦业奋力守城,最终在巡视之时遇袭身亡。
那时秦深的身子已然愈发衰弱下去,每日都用名贵药材吊着。
秦深正在下棋,消息传来的时候,却是硬生生吐了口血。
他棋下得已经很好,能让杜清若输得怀疑人生,一盘棋已经要下至终局,秦深还是晕了过去。
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到底离他而去,那个他犯了事跟在后面边提着军棍打人边给他收拾烂摊子的人终究还是不在了。
说来也可笑,杜清若一向最是忌惮的秦业,不是死于谋反,而是死在战场之上。
官场沉浮数载,杜清若第一次有了隐退之意。
如今朝中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在了杜清若身上,他们都想知道,这杜清若啊,花了数年,究竟教出怎样的一个将才。
让秦深出征的旨意很快下来,而杜清若从大夫那得知,若好好休养,秦深还有十数年可以好好活着,若非要上战场,耗费心力,也许没多久可活了。
那天杜清若守在秦深床边,看着窗外如何都未曾停歇的雨幕,一夜未睡。
第二天她还是在秦深醒后,将圣旨交到了秦深手里。
她最终还是为他选择了那条必死之路,只不过,杜清若是请旨同秦深一同去的。
接下来的三年时间,她亲眼看着秦深如何在幕后排兵,又是如何的运筹帷幄,指兵直接将大宣的士兵打退,又是如何不肯罢休,坐在轿中一路北上,直逼大宣城池。
他带兵攻下了七座城池,大宣终于撑不住派使者求和,递上了降书。
他只来得及回到黎城,在他幼时的长大之地缠绵病榻,彼时的秦深并非不想回长安,他本想将杜清若送回长安的,只是他如今病重,再也没任何力气折腾了。
杜清若在他最后的时日都在陪着他。
秦深如今早就不是个孩子了,男孩长大了,成了一个男人,他合该骄傲,合该恣意,合该在这样的年纪成为最好的将军,娶妻生子,前途一片光明坦荡。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在最辉煌的时候彻底陨落。
秦深不止一次地笑着对杜清若说,要不是攻下最后一个城池的时候,他在轿子里晕了数次,知道这身体已经破败得不行,他本该想着直逼大宣都城的。
他时常会提起自己小的时候,在黎城的日子,也会说自己初到长安时的模样。
杜清若是个极好的听众,只不过秦深能同她说话的时间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都是躺在杜清若怀里睡着。
秦深离开的那天,天色尚好,秦深倚在杜清若肩头,精神似乎好了些,他近来大多时候都是在床上,再也没束过发。
他突发奇想便拿出一根发带来,笑眯眯地递给杜清若,哪怕他这时候已然不再适合束少年人该有的高马尾。
杜清若似乎明白了什么,伸手为他梳着发,秦深的头发向来又黑又密,好看得很。
杜清若以前总爱同他束发,今天束得格外认真,她在秦深身后开口:
“我当年曾经跟你说过,我说话向来喜欢真假参半,假的可以当真的来信,真的也可以当假的来说,我现在有些话想告诉你,你想听吗?”
秦深点头。
“你当初领兵,是我出的主意,毁掉你下半辈子的人其实是我。”
“嗯。”
“我从来只把小将军当成棋子,榨干你的心血,耗掉你所有的气力,让小将军能物尽其用地死去。”
“不重要了。”
杜清若说到最后,头发已然束好,她继而俯身,像三年前在长安那样,撩过他耳畔碎发,在他耳边温柔出声:“我从来没喜欢过小将军。”
秦深倏然笑开,他偏头吻上她侧脸,一字一句道:“可我喜欢你。”
那天秦深睡下后再不曾醒来过,而杜清若守在他尸体边,出神许久,才抚上他的面颊,低声道:“一直……都喜欢的。”
尾声
杜清若将秦深葬在黎城,她千里迢迢回到长安最终还是同谢君时辞了官。
谢君时送杜清若离开的那天,在临河河畔,谢君时忽然问:“后悔吗?”
后悔吗?
后悔招惹他,为他铺就一条她自以为的康庄大道,碾碎他的天真,磨灭他的骄傲,让一个本该一生纯粹的少年与过去彻底告别,被这尘世浸染成另一番模样。
后悔以身作饵,将自己也算计了去。
换来的不过是肝肠寸断,一生……心伤。
杜清若并不知道。
她女扮男装只是为了避免情爱所招惹的祸事,可她终究还是遇到了秦深。
她对世事敏感,却向来对感情迟钝,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总要琢磨上许久才能分辨出好歹来。
她曾将仰慕当成喜欢,也曾将喜欢当成了一时情动。
因而平生闹出了许多的笑话。
直到那天上朝,她在初升的朝阳下,看着那个跪于殿外被她亲手毁去的孩子时,她才忽然间隐隐明白,她似乎是喜欢的。
只不过一切已经太迟,她来不及补偿他,更来不及好好爱他。
若不喜欢,怎会顶着朝中所有压力保下他?
若不喜欢,怎会随他去了边关,放弃朝中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只为了去看他此生最好的时候。
若不喜欢,又怎会让他短命至此,为他心中快意,让他在最后报了仇解了恨,而不是带他归隐,使他在余下十几年只能当一只被枷锁束缚,困在牢笼中的囚鹰?
只是如今啊都不重要了。
她已经换成女装,依旧是当年初遇秦深时青钗素裙的模样。
她没有说自己后不后悔,只漫不经心地看向天边流云,说了声:“我的小将军啊,有银枪护体,铁甲罩身,他在我心里啊,至死都是少年模样,这……就够了。”
作者:花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