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
张范津

2025年7月19日农历六月二十五是舅舅的祭日,舅舅去世至今天已经一个多月了。
去世前,舅舅就已瘫卧床上一年多了,而且健康状况每况愈下,看着他的吃喝无定,日渐消瘦,无精打采,我有时甚至瞬间闪过这样一念头:“死或许对于舅舅而言更是一种解脱。”当然这绝不是对舅舅的诅咒,而是一种设身处地的同理。
对于舅舅的离世,不但我,包括表哥及表姐妹们都早已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民间把八九十岁老人去世称为“喜丧”,况且舅舅年逾鲐背,岂不当称高寿。可是,当大限来临之际,大家却依然难以接受,表哥及表姐妹们悲痛的表情,送殡路上撕心裂肺的哭声,说明了一切。
亲人的离世,对于逝者是痛苦的结束,而对于生者则是悲痛的开始。
自己一个年逾花甲之人,自以为已经悟透了生死,但面对舅舅的离去,却亦难以释怀,无法放下。
这萦绕心头的悲痛只能靠时间去消解,这悲思的滋味,也只有经历才会知道……
娘亲舅大,恩重如山。舅舅堪可担此评价。
母亲姊妹四人,上面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若论娘家人,舅舅当是她的唯一。
爸爸在外地工作,妈妈带我们两个不大的孩子在家过日子,尤其在那生产队的年代,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家里有什么事,妈妈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自己的哥哥。而不管什么事,舅舅则总是义不容辞。
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多年的宅基地终于批了下来,但条件是我们七户半年必须盖起来,否则就视为自动放弃。而且这期间不能耽误生产队生产,不能向生产队申请帮助。
当年盖房,亦如当今的买房,是家庭生活中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而对于我们这个饱尝无房之苦的人家,更是重中之重。
爸爸不在家,这么重大的事儿,肯定得找舅舅。
舅舅二话不说,没有打坯的地方他找,没有打坯的人他找,为了少跑路多出活儿,中午做饭管饭,也安排在了舅舅家里。
盖房时,他领着表哥表姐一众人马全上,借来牛拉大胶皮车、排子车、红车子,拉土拉坯,出力流汗,可发挥了大的作用。为此妈妈经常感叹,没有舅舅的鼎力相助,我们家要盖起这处房子可就费劲大了。对此,我们全家人一直牢记在心。
娘亲舅大,我们一直视舅如父。春节、中秋、舅舅生日,必登门探视,送上一份礼品。平时哥哥去的更勤,有事没事就到舅舅家转转看看,跟舅舅唠会儿嗑儿,而且每次去都不空着手。
爸爸对舅舅也是尊重有加,每每吃到他以为可口的东西,总是嘱咐给你舅舅买些送去。水煎包好吃,给舅舅买些送去;饼卷儿好吃,给舅舅买些送去;猪头肉好吃,给舅舅买些送去;小区门口新开了一家炸麻糖的,炸的好吃,新开了一家天津包子铺,蒸的好吃,也让给舅舅买些送去。对此我们当然是遵命不违的。在这“不违”中,不排除“父命难违”的道德伦理考量,更多的还是出于对舅舅的敬重,对舅舅恩情的报答。
2011年农历七月二十二是母亲生日,我动意寿宴去衡水湖办,得到“批准”后,大家又异口同声的说请舅舅、三姨一起去,既然全票通过,那就更得抓好落实。

那天我们船游衡水湖,足涉湖中岛,荷塘畔闻香,苇尖处赏鸟,微波中观鱼。临湖酒店安排寿宴,几位老人游的尽兴,吃的开心。舅舅几次重复一句话:混了八十年了,没有这个享受。我知道,这既是舅舅由衷的感慨,更是让我们听了高兴的说辞。

2019年南宫涮锅爆火,东城饭店、小山羊等几家饭店轮流做活动,于是我们便转着圈儿的捧场,每次都请上舅舅一起去。谁知这次却差一点出了大事儿,涮锅的过程中,舅舅脸色苍白,虚汗直冒,或许是招呼人抢救过程中无意间的开门换气,舅舅很快就缓了过来。是缺氧还是一氧化碳中毒,不得而知,不过,以后再也不敢在密闭的室内吃炭火涮锅了。
娘亲舅大。是因为娘舅作为“娘”的兄或弟,与外甥血缘想通,所以又赋予了娘舅对外甥的保护和指导职责,加之其兼具“娘”的特殊代言人的角色,因此娘舅在外甥面前往往有着极高的权威。
舅舅对此“权威”虽然心知肚明,但却十分不屑,他不习惯于以“威”压人,所以对于我们五个外甥,总是和颜悦色,只履行其义务,从未拍桌子瞪眼睛的耍权威,行使过自己的这一特殊权利。然而就在去年他却真的耍了一次“权威”,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唯一的一次。
2024年3月,舅舅上厕所时摔了一跤,股骨头断裂,居家养伤。一则舅舅摔伤后哥哥第一时间便赶到了现场,再则关系太近,所以也就无需理论是早是晚探视病人的规矩。那天晚上我和哥哥、三姨家二胜表弟又去了舅舅家,推门所见舅舅正在大发雷霆,非要下床不可。见我们到来,大表哥喜出望外,可算有了生力援军。我们轮流趴在他耳朵边上喊,劝他不下地,好好养伤。可一向通情达理的舅舅就是一句也听不进去,好像着魔似的瞪着眼睛向我们怒吼着,你们俩也不管?你们来干什么?看热闹哩?说实话这是平生第一次见舅舅这样对我们,大家都有点懵了,不知所措。于是又电话把三表哥招呼过来,也说劝不通。没办法只好给他穿上衣服扶他下床,坐在椅子上没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了,我们连扶带抬才把他弄上床,这才算安生了下来。后来才知道这是外伤引发的“谵妄”症的间歇发作。
舅舅虽然也就是小学文化,但实事求是地讲,说他是个文化人一点儿都不为过。他南宫体书法写的有模有样,《千字文》《百家姓》背的滚瓜烂熟,读书看报视如家常。特别是他对于字画更有着天然的痴情。
对于舅舅之于字画的爱好,究其原因,我以为那是拜姥爷所从事职业的熏陶。
姥爷是当年北京四九城装裱字画的名家,很早出道,有出入皇宫的腰牌。特别是他的“揭裱”手艺更堪称一绝,曾受到过慈禧的赏赐。舅舅出生在北京,自然有耳濡目染之幸。所以当有一天他终于闲暇下来,不需要干农活的时候,忽然对我说起他对南宫书体的喜爱,而且告诉我他正在临摹南宫籍南宫体书法家的作品。
舅舅说者无心,但我听者有意。于是我给他找来正宗南宫碑帖,买了宣纸、一得阁墨汁,还把衡水侯店毛笔老板送我的一盒毛笔也给了他。喜的舅舅,每次见到我就夸给他的东西中用。
谁料当他知道了一张宣纸的价钱后,竟舍不得用了,而改用报纸,于是我隔一段时间就给他送一摞旧报纸。爸爸知道后惦记的更是周到,攒够一摞,或让哥哥送过去,或亲自送去。我调邢台工作退休后,每年爸爸都跟我在邢台住一段时间,回家时除了让给舅舅买些食品外,更让他惦念的就是给舅舅带些旧报纸回去。
舅舅是个不干则已干则必成的那类人,为写好字,他竟走火入魔起来,有事没事就拿出纸笔写上一会儿。只要我去,他总是拿出自己的练字稿给我看,以期得到肯定,我也就投其所盼,不懂装懂的给予一番夸赞。

正应了那句“老天爷不瞒大傻瓜”“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老话,舅舅的字在持之以恒的写练中日渐精进。他写了《宋文信公正气歌》《劝兄弟和睦篇》两个四条屏,书法功底尽显,表哥装裱后挂在墙上,视若珍宝。

舅舅是个实干家,巧实人,他会榨油、会弹花,会木工。喂的牛膘肥体壮,干农活是一把好手,把家里经营的井井有条。
舅舅共育有三男五女八个子女,加上姥姥、妗子,全家人共11口,可谓大家庭,但老弱参差。在那个口粮少且定量的年月,这个的人多,可没有多一个人多一份力的道理,而只有多一个人多一张嘴的现实。劳力少、工分少,自然就分配少,压力之大可想而知。特别是在当年日子都过得十分紧吧,叫苦连天的大环境下,却从未见舅舅一家哭天抹泪的时候,以我们小孩子家的视角观察,非但不苦,反倒有滋有味。
就拿吃饭来说,都说吃不言睡不语,可在舅舅家吃饭睡觉从来就不讲究这个规矩。吃饭在姥姥住的北屋外间,姥姥、舅舅、妗子坐最里面的方桌,我们小孩子坐屋中央的地桌,大哥哥则坐西里间介山墙侧的桌子。边吃边说边笑,叽叽嘎嘎,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会这人说个这桥段,一会那个人讲个那奇闻,活像一个现实版的天桥。睡觉也这样,我、哥哥、表哥睡在一个大炕上,钻被窝里便开始讲故事,没有故事编故事,只讲的困得不行了才睡。所以一提去舅舅家,我们兄弟俩个个像打了鸡血。我愿去的原因是为了吃,因为舅舅家有“好吃的”。哥哥愿去的原因当然为了吃,但更多是为了玩,二表哥、三表哥是他的主要玩伴。并且只要去了,就甭想他能自主回来,每次回家,妈妈都得跟他斗智斗勇,非武力才能把他“请”回家。
舅舅肯吃苦,能受累,无人能比。解放初期,他主导着家里一个人力弹花作坊,带领姐妹们总是干到深夜,从不叫累。为了多挣些工分,他在岳城水库一干就是几个月,累的几乎脱了像,等回家后表哥表姐都不敢认,他从未说苦,堪称铮铮铁汉。
无情未必真豪杰。在舅舅的感情世界是非常细腻的,妗子去世后,他一连两三年都放不下,每当提起,两眼都不自主的闪现出泪花。二表哥煤气中毒离世,悔的他捶胸顿足,多少年家里人不敢提这事。舅舅有明显的弊导思维倾向,总在不停的替儿女们操心。家里“成分”不好,于是操心孩子的对象;不说“成分”了又操心孩子的学习;高考结束了又操心孩子的工作,想给孩子找个好活干。孩子们成了家立了业,于是便操心他们干的好坏。操心儿、操心女、操心儿女的儿女,从吃穿住行到工作对象没有一时不操心。
舅舅是一个忠实的实践者、探索者,但他似乎从未萌生过将自己的实践探索上升到理论层面的意识。
对于家风,古人早已用“言传身教”概括了它的传承渠道,但舅舅所擅长的是身教,而所不擅者便是言传。从某种意义上说舅舅是个精进自修的禅者而不是哲人,是个精益求精的匠人而不是导师。
所以,对于舅舅的理解靠的是修禅似的参悟,而不可能听到他口吐莲花似的讲说。
不过再观舅舅所书《宋文信公正气歌》《劝兄弟和睦篇》的书法条屏,“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兄弟同胞一母生,祖宗遗业何须争。一番相见一番老,能有几时为弟兄。兄弟同居忍便安,莫因毫末起争端。眼前生子又兄弟,留给儿孙作样看”。我在想通过条屏的书写,他是否是想对我们说些什么?而“胸怀正气,家庭和睦”,这是否可作为舅舅对后世给子孙的期许,亦或是他留给后世最后遗言?我似乎若有所悟,又不得而知。
先人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就看我们的悟性了。
2025年8月2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