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家的房子像块嵌入混凝土的玻璃。”有才对我说。
那块玻璃外侧两条修长的竖柱旁分别矗立着一位持枪的金属铠甲的骑士。
他没有伏在我的耳朵上,也不怕让人听到,他压根没开口。我全听见了。
我仰着头,望着高不可及的屋顶,觉得自己变成了滑稽的小矮人。
地上铺着红毯,头顶是斑斓的壁画。从餐桌这头走向另一头,要走上半天。
东方道路上的主人寒暄几句,说些什么年轻人的玩法就由年轻人决定的话。全是些客套话。话毕,便牵着眼角有泪痣的女孩离席了。
高个的服务人员来了,他足有两米那么高,手臂就有一米那么长。他推来辆餐车,餐车上有一个十八层蛋糕。蛋糕和他一样高。
点着了蜡烛,合唱生日歌。
张雨下闭上眼,十指交扣许愿。
十八层代表十八岁。
切下第一刀,餐车推到谁身后,谁就切一块下来。
想想当年寒酸如我,我的十八岁,那时候我还在老家,一个馒头上插十八根面条,那是我的十八岁。
全怪有才,我责怪他,全是他干的好事,每天永远吃不完的奶油蛋糕,我现在连闻到奶油味都呼吸困难。
有才取来一支牙签,分给我,别辜负了美意,让我勉为其难,挑了几块水果吃。
盯着手中的牙签,我不自觉出了神。
我问有才若干年前的象征梦想的小槐树你还记得吗?
我们的梦想也许就快实现了,不是吗?
他说,我开玩笑的啦,你还真的相信了。
大家都吃得七七八八,商量去哪玩上整晚。
说什么的都有,有人提议说去酒吧,去蹦迪,可那种地方乱七八糟的人太多,不太安全。
最后决定一起包场家KTV,唱整晚的歌,喜欢唱歌的人不危险。
酒吧从来没去过,KTV这种地方我生平也只去过一次,有才带着我,我带着砖头。
那时候,他暗里喜欢我们班最漂亮的一个女生。俗话说得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喜欢漂亮女孩无可厚非。
那天,这女生被几个小混混约到县里最大最豪华的一家KTV。这事儿很快传到有才的耳朵里。我俩那时候弱得像两只小鸡,只有相依为命被人欺负的份。他除了我没有兄弟,每次倒霉的事总忘不了我。
我到今天也不知道,有才当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铁头娃一个。他带上我。路过窑厂时,他让我挑一块,我当时被蒙在鼓里,对于英雄救美的事只字未提。所以他让我“找块砖头”,我一开始以为他要带我去偷核桃吃。
我挑了一块那种刚烧出来红得很好看的新砖,他抢过来给我扔了,你当是去走秀吗?他伸长脖子找了半天,递给我一块仿佛刚从污泥里捞出来的半截砖头,说这样可就有气势的多了。
他拎着砖头在KTV门口叫嚣,我假装路过看热闹的路人,劝他赶快回家。人们普遍认为,KTV,风月场所,任何与之有关系的,为人都不怎么检点。
“你准备做流氓吗?你再喊,以后连媳妇都找不到!”我吓唬他说。
“别废话,是哥们儿就跟我来。”
有才一脚踹开包厢的隔音门。
“放开她!”他努力瞪大眼睛,做出狰狞的表情。
包厢内黑漆漆一片,光从有才的背后射进去。有点像漫画里的超级英雄。
小混混们愣了半天,点亮了灯。带头的笑呵呵从裤腰掏出一只从报废板凳上拆下的钢管,架在有才的脖子上,递过来一只话筒。
“让他唱!”
英雄救美不成,几个小混混拿钢管抵着我们脖子,逼我俩一人唱一首歌才肯放我们走。
有才明知我俩不是对手,深情款款唱了首《粉红色的回忆》。
我那时英文好,即兴唱了首《ABC》。
小混混大概觉得我俩唱的的不错,动起了拉我们入会的念头。我觉得很不好,委婉拒绝,嘴上说不敢高攀,其实心底还是不屑与这群混混为伍。
那几个小混混其实本性不坏,倒是有才要“英雄救美”的那女孩比谁都要放的开,干了好几瓶度数不高的啤酒,把自己唱哭了几回。
自称“扛把子”的那小子,因为偷家里钱请兄弟唱K,事情暴露之后,被他爹倒吊在槐树上,用皮带狠狠教训了一顿。后来据说,那小子,脾气收敛了许多。不久前还有过他的消息,说录取通知下来,被外省一所很不错省立大学录取了。
服务员搬来七八瓶琥珀色威士忌。
包厢中央方形玻璃桌上,除了果盘,还有有才精心准备的蛋糕。
她的那些朋友,唱起歌来能把曲调拿捏很准就算了,一个个嗓子还那么好。真让人羡慕。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的嗓子打小时候一次感冒坏掉,叫起来像只公鸭,别说唱歌了,就算是说话都怕被听的人讨厌。识趣的做法就是闭紧嘴巴,竖起耳朵,欢呼鼓掌,仅此而已。
那男的唱的歌我一时不清名字,之前能够把歌词一字不漏的背下来。现在选择性遗忘,像听一首新歌,任何一个音符都像陌生的,一首不曾属于我的歌,从别人的口中唱出来,十分动听的。
未来没什么可期待
世界一向如此
甚至不用二十年
又会有花朵
把世界美丽装扮
多令人沮丧
和你一样的
绽放在许多人的心尖
我有一种很坏的预感,替有才捏了一把汗,
这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我不会毫无根据地瞎猜,我的预感一向很准。
“雨下,做我女朋友好吗?”
那个男孩单膝跪地,像个绅士。
据说他们从小认识,青梅竹马,门当户对。
张雨下陷入短暂的沉默,她看起来不太好,有点不知所措。从未见过她狼狈的一面。
“答应他!”有人起哄。
有才大概见不得她为难,打起圆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雨下都害羞了。都来尝尝我做的蛋糕吧,可甜了。”
只有我知道,有才的心里充满自卑:“你知道吗?在他们两个面前,我甚至都嫉妒不起来。”
张雨下咬了咬嘴唇,她还是做出了自己觉得对的决定。
“我愿意。”她说。
那绅士单膝跪地吻了张雨下的手背。
雨下摸了绅士的头发,笑得像个孩子。
绅士切下一块蛋糕,草莓酱流下来。他喂张雨下吃了一口,雨下边吃边笑,享受着被人照顾到的感受,嘴角沾上了奶油也浑然不觉。
“各位,我也不客气了。”
有才在蛋糕上方比划一下,挖走了最当中的一块。
毫不顾及形象。
有才鼓着嘴,滑稽得像只蛤蟆。
所有人在笑。
连我都在笑。
他自己也笑。
他喜欢逗人笑。
他自己吹了一瓶酒,直到后来没了意识。
他吐了,伏在角落里,我有了发现,一枚铂金戒指。
我终于读懂了他口中的惊喜。
有才不见了,他选择了逃避,从甜腻的幸福中逃离,第一次消失在我的视线,我再也没能够见到他。
我一人走在灯火通明的街。
“有才,回来吧。”我朝天空大喊,没有人回应我。
第二天,徐东来公园找到我,我那时躺在长椅上仰天大睡,阳光洒在我的身上。
他叫了我的小名。
“有才,咱回家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