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梁盯着这个馒头,白白圆圆的,躺在一片枯草中,很是扎眼。
老梁十来岁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已经不会再饿肚子,馒头也基本上能吃饱了,过年也能吃上点肉了。但那个时候的农家,依然保持着与饥饿长期斗争而养成的简朴本色。
那时的夏天,微风拂过麦田,泥土的芬芳在麦浪里荡漾。田野里到处一片繁忙景象,勤劳的农民挥舞着镰刀,一片片麦子带着麦秸秆尽收怀中,怀里抱不下时才放到地上。取出一把麦子,分成两份,在手里拧出一个结,把麦子捆好,一个个立起码在一块儿。
大人们割麦,小孩子跟在后边捡拾麦穗。大人干活很细密,不小心落下的麦穗并不多。小孩很认真,捡到麦穗便如获至宝。辛苦的场景,成为永不磨灭的印记,镌刻在老梁的脑海里。
从麦子到馒头的距离,还有很远。我们都知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但此中辛苦除非亲身经历,否则很难体会得到。
麦子收割,仅仅是第一步。收好的麦子,堆在拉车上,人工拉倒村里的场上再一个个剁起来。
待到打麦机来到村里,便开始全村人的集体劳动。这时村人不分彼此,一家干活,几家帮忙,壮年劳力头戴草帽站在麦垛上,用火叉挑起一捆捆小麦送进打麦机,犹如英勇的将军用银枪挑起敌人一般。站在打麦机旁的人给一捆捆小麦松绑,散开的麦子缓缓的被卷进机子,土黄色的麦粒从机子下方倾泻而下。
家里的妇女,头上顶着毛巾,慌忙的从出麦口把堆积的麦子揽到铺好的编织袋里。细碎的麦秸到处飘荡,飘进头发里、眉毛里,被大人们身上渗出的汗液粘住。沧桑的脸上,却绽放出灿烂满足的笑容,有些滑稽。机器隆隆作响,大人忙成一团,小孩子在这种热闹里莫名的兴奋不已。
打成的麦子,要在场里晾晒,自然风干。场上的金黄一片连着一片,微风拂过麦场,阳光暴晒麦粒,待空气中弥漫着麦香,驱赶过一波又一波贪吃的小鸟,抓起一把小麦从手中漏下,听到哗啦啦的掌声,才算晒干,可以存储。
晾场的过程中,当然少不了扬场。扬场是去出杂质、加快水分蒸发的必要步骤。木锨扬起麦子,麦壳等杂质随风飞去,麦子潇潇落下,哗啦啦的声音就像宝贝收入囊中的声响。每隔一段时间还要用耙子把麦子扒一扒,保证晾晒均匀。
晒成的麦子,还不完全属于自己,因为还得交公粮。交公粮是硬任务,也是痛苦的回忆,拉着一车麦子,到乡里粮管所去排队,上交国家。工作人员很傲慢,拿起量尺,刺进袋子中不再抽出来,查看粮食质量,有无杂质、水分如何,做个判断。过关才能交,否则还得回去重新晾晒或挑拣。过关的粮食被抗过去过秤,袋子中部的大洞不大不小,却开始沙沙的往下漏小麦。辛勤的农民,弯下腰便开始用手从大地手中把遗落的麦子聚拢,不肯浪费一粒。
交完公粮,首先要留出明年的种子,剩下的才可以用来供养一家老少。
麦子要磨成面粉,首先得在水中淘洗,漂去麦芒、麦壳,捡走小石块,在房子上晒干。到磨坊磨成面粉,才可以做馒头。
所以,从麦子到馒头的路曲折且充满艰辛,要经过这些步骤。收割、打场、扬场、交公粮、淘洗、磨面。每一步都是农民的辛勤劳作和上天的眷顾,每一步都传承着农耕民族的智慧。
假如天公不做美,麦子成长期干旱缺水,就会麦穗干瘪或空壳;收割前连阴雨,小麦就会心收割不及而出芽;打场的时候下雨也会因小麦的有氧呼吸而出芽;扬场的时候天气不好,很久也晒不干。
老梁顺手捡起枯草中的馒头,放在掌心端详起来,又圆又白,圆得像十五的月亮,白得像冬天的雪地。心中升起一股愤恨,到底是谁扔的?
想当年,小时候家里厢房墙上被贼人打了个洞,几袋麦子被偷走,妈妈痛哭流涕好几天;那一年,初夏下起了冰雹,汤圆大小的冰雹无情的击打着农田,颗粒无收,多少人欲哭无泪。农民的心愿很简单,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家人温饱。
后来,国家取消了农业税,也不用再交公粮了;机械化进入农业,耕种、收割也简便多了。但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地里刨食的人一直有一个信念,“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这个馒头哪里都好,可怎么会被扔在这儿呢?老陈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很多个理由,但怎么都过不去心里的这一关。当年自己捡上一晌午麦穗,也未必能换得一个馒头呀。
“厂长,该开饭了?”老梁从小吴的呼唤中回过神来。
“小吴,你看这”,说罢向小吴伸出手臂。
员工三三两两正过来吃饭,青春欢笑不绝于耳。老梁快步走到食堂中间,清了下嗓子,抬高分贝,激昂又充满威严的“同志们”脱口而出。
饭堂的吵闹声立马降了下来,一些先静下来的员工嘴里发出“嘘”声相互提醒,很快食堂便鸦鹊无声,目光汇聚到老陈这里。
老梁擎起右臂,“刚才,我和小吴在外边的枯草上发现了这个,又白又圆的馒头,谁扔的?”
凌厉的目光扫视着整个食堂,无人应答。目光所及,一个个面色凝重。小吴站在梁厂长一旁,在这种威严的拷问之下,心情也很沉重。
老梁也清楚不会有人承认的,他也并没打算找到那个人,只是必须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教育下大家,让年轻人记住珍惜粮食,浪费可耻。“没人承认啊!一个馒头也就几毛钱,你们工资都五六千,一个月就能买上万个,所以就该浪费吗?”
“一个馒头,凝结了农民的汗水,汇聚着上天的恩赐,更折射着一个人的素质。你扔的不是一个馒头,是你祖祖辈辈的心血,他们可能长时间与饥饿斗争,这样的一个馒头,他们可能一天也吃不来一个,就这么扔了,应该吗?”
老梁越说越激动,“咱们厂管吃管住,想办法给你们吃好,不是让你们浪费的。我小时候捡麦穗,捡了一晌,也不一定能换来这么个馒头。馒头、米饭,都是农民的心血,是我的心血呀!”
他右手托举起馒头,原地转了一圈,看着大家的目光聚焦在自己的大手上,坚定的说“这个馒头啊,不吃了,也不扔,放在食堂门口,你们吃饭前都看看。”
老梁大步流星向门口走去,留下“开饭——”俩字在饭堂回荡。
饭堂里只剩下悄悄吃饭的声音,饭后的泔水桶里剩饭剩菜格外的少。小吴走出饭堂的那一刻,看了一眼那个馒头,阳光照耀下依然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