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十八年,回乡甚少。记忆多少有些忘却,可忘却的记忆总是有如青苔,时间久了,倒蔓出来了。
故乡老城西,有几条街巷,在日新月异的城市变迁中,岁月静好般还留存原样。有人嫌它老旧,我却敝帚自珍,回家总要去走走。我并不出生在那,也没有成长在那,可我能找到那墙砖上的青苔,它就在那。
巷口的房子,有两层,二楼竟然还是松木板外墙。屋顶有些旧了,瓦当斑驳,冒出几株荆草,楼上的窗口,有些灯光亮着。楼下的老婆婆在门口用木盆和搓衣板涮洗衣服,朝二楼窗口喊了一句:“老头啊,端盆水来”,木楼梯即刻咯噔咯噔作响。我朝一楼堂屋望了一眼,端着水盆的老公公闪出门外。方桌正中,老座钟敲响了六点钟,伟大领袖的画像在方桌上方,安详地注视着门外。门外隔壁,砖石门洞里又是几间老屋,想是也住着几户人家吧,就是没看见灯光。我就在那里,细细看脱落的灰白墙皮下的青砖,看砖缝中的土,看砖面上的爬山虎。也许在我儿时,这几户人家中也会有儿童不时冲出,后面跟着母亲叮嘱的喊声。往巷里走几步,“嘶……”,菜下锅的声音,伴之浓烈的菜油香,从哪个深处飘出?一同传来的还有哗啦哗啦的麻将声,一间铺面,三四张桌子,一二十老人,有站有坐,未必是为赢钱,因为都扯着嗓子在笑谈别人的家长里短。麻将室里不时有人去旁边的杂货铺买包烟,杂货铺里胖胖的小老板总是靠着柜台看电视。玻璃货架灰蒙蒙,看着货品像也灰了一层。我曾背着书包走过无数巷子口的小杂货铺,那时最羡慕杂货铺小老板,因为他们不用去学校上课到天黑,他们可以在下午三点慵懒地靠在那看电视剧,随时瞥一眼外面的阳光与匆匆而过的我,再弹掉手上的烟灰。还往前走吗,前面曾经是这条巷子最热闹的地方。现在大铁门一直关着,那间工厂早已倒闭,斜对面的一所小学也已搬迁。我妈妈告诉我那间厂里曾有她和我父亲的爱情,当年我父亲写一手漂亮的黑板报,很多人抱着饭盒边吃边看黑板报。行过工厂,铁门内黑板早已块块脱落,看不清字。正对的小学门口黑板却是比它新些,只是也不会有一堆红领巾小朋友站在下面看了……回身的脚步快了些,想赶在一场雨前回家。路过一处显是原来大户人家的房子,门楣还石刻着“天赐纯福”。一个婆婆脚步慢却手快地收着她晒的竹匾,晒好的白萝卜干和胡萝卜丝是淋不得雨的。等一等,这地方我怎么这么熟悉?熟悉到我记得外婆天天也要晒干菜,她家院里也有三户人家呈品字形住在一个大屋;记得天井地上也铺着马石条板,那石板总是湿漉漉的;记得傍晚也总有几个老邻居早早吃了饭搬个小板凳坐在堂屋天井下。这里也有两个老婆婆坐在那,只是显然不认识我,一个婆婆看了我几眼,在另一个婆婆耳边耳语了几句……
又是一次返乡,照例回来后还去那巷子走走,我父亲不屑地告诉我:“别去了,要拆了”。我闻之大惊,快步到巷口,一段崭新的白墙将巷子边的铺子、屋子全部围住。灯暗了,门关了,看店的小老板、打麻将的老公公,晒干菜的老婆婆都没有了。我呆立在那迈不动步,想最后追忆一下曾经的烟火气,只是这堵白墙太新,隔开了我与旧时的曾经。这堵白墙太硬,隔开了我与心里最柔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