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燕子

窗外的狂风已经肆虐了整天,寒气从被风折腾得扑棱响的破窗缝里挤进来,音调转着圈儿,像是一首独属于冬季的悲歌,在这间办公室里肃穆而又庄严地沉淀。

在这间六人办公室里,六张办公桌两两相对,紧挨三面没有窗子的墙。角落立着一面铁质的白色瘦窄柜子,柜门随意地开着一道缝,蒙了层灰的文件袋在里头横七竖八地堆着。

这屋子里的人也一样,随意坐着的、缩进椅子里的、趴倒在桌子上的,全都像是败了阵的士兵,在侥幸逃脱后用一种最舒服的姿势庆幸对生命的留守。唯一一个维护着军队最后尊严的便是端坐在角落里的那位长官。他留着整齐的寸头,两道浓眉下是双聚精会神的眼睛,仿佛正在研究一个能够反败为胜的战法。

把身份放回这间办公室,角落里长官模样的人是这个科室的副主任,名叫任以正。这是一个能够让“严肃”与“温润”和谐共存的人。生活在他身上磨砺出的“严肃”并没有多数中年男性惯有的肤浅,而他的“温润”更是宛若流水,自然到不着痕迹。在同事眼中,刻板无趣是他唯一的缺点,除了工作,没有人能够发现他的第二乐趣。

正值周五下午,有两人在签了下午的“上班到”之后声称有事离开,原本六个人的办公室现在只剩四个。靠近门口的桌子旁坐着两个女人,年轻些的那个埋头趴在自己位置上,同往常一样,从不睡午觉的她此时已被满身困倦深深拿捏,目光早已呆滞,却也不舍得从那本职称晋级资料里挪开。旁边是位短发中年女子,一张圆熟的脸庞,与油画里优雅而又柔软的女人不同,她的圆熟是由日渐堆积的脂肪与愈发僵硬的角质层构成的,头发的轮廓已经难以修饰两腮的鼓起。身材也是有些臃肿了的,这样的一个女人,着实是失掉了女性骨子里的娇媚。她不喜欢在自己的工位上坐着,总是搬着一张极为简易的方凳趴在那年轻女子的桌子边儿上。这个下午,她一会儿把脑袋凑到人家跟前嘀咕几句闲话,一会儿又托着腮看窗外土黄色的天空看愣了神。更多的时候,她会拿着一张几个月前的旧报纸翻来覆去,那报纸在她圆滚滚的手指间被揉捏得发软了,最终也还是什么内容都没看进去。

没人说话时,这屋里也只剩下风声。在窗户被又一阵强风顶得扑棱响时,中年女人正一只胳膊肘斜搭在桌沿,同侧的脚踩着方凳的支撑横杠,她慢吞吞地挪了挪堆了几圈脂肪的腰腹,顺势倚在桌子上。这会儿,她又想起中午和那位素不友好的邻居之间的冷嘲热讽,败了下风的她便有些恨得咬牙切齿。眼皮飞快地眨着,嘴巴也撅得老高,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恰好几片黄透了的枯叶子被风“啪啪”地甩在玻璃上,她便挑着两道粗粝眉毛,把对邻居的怨气与落败的不甘全都撒在了窗外无边且勇猛的风上:“刮,刮,刮,真不消停。”嘴角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不说话的时候就已足够张扬,而此刻,随着嘴巴的撅起,它更是显得张牙舞爪。紧接着,她觉得怒火尚在,就又接着说:“这张狂劲儿,咋不把时钟直接刮到六点?”说完,便嘟囔着嘴巴把身子转了回去,继续没好气地来回翻腾着手里那张旧报纸。

角落里那人被她的这句话激起了兴致,眼睛率先从手机上挑起,身体却还是缩在椅子里,保持着打游戏的姿势。他先用带有嘲笑意味的大笑叫那说话的女人认清现实,然后又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声音里还残留着打哈欠的余音:“直接刮到该退休的那天不是更好?”许是半个下午没说话的缘故,声音像是在河边撒欢的公鸭子,他也觉得自己的声音很是难听,便轻轻咳嗽着。

中年女人也随之不好意思地笑了,至此,她的话匣子瞬间被接话的人打开了。从延迟退休对工资的影响到哪种副业挣钱,又从飞涨的物价再到凌晨三点卖早点早上八点再来打卡上班的同事。他们用与办公场所极不相符的高扬声调和飞舞表情扯着这些能够让自己兴奋的话题,听到感兴趣的内容时,门口看书的年轻女子也会插上几句。

此起彼伏的说话声笼罩了整间办公室,而从不参与闲聊的任以正也被这声音叨扰着。然而他整个下午都在一堆摊开的文件里趴着,神色专注,一动不动,似乎他心里藏着一片远离俗世的桃园,纵是千军万马也难以撼动他的坚定意志。他确实是在想着一些有趣的事情,只是那事情与眼前的文件无关、与这单位里的工作也无关。那是仅属于他自己的快乐事,所以,他拿余光时不时地瞄一下挂钟,但每次还都要表现出一种不经意的样子。秒针推着他的思绪在滴答声中一点点往前,久未翻动的那页文件也已在走神的目光里沉睡。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把该思考的问题全都一一考虑妥当,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激动收起了满桌的资料。此时,闲聊的氛围又抵达新一轮高潮,只见任以正清了清嗓子,故意表现出对闲聊人等的一丝不满与责备。他走上前去,分别递给那三人几页纸:“都提前看看。”举止依旧儒雅,说完还习惯性地搓了搓眉毛。

三个闲聊的人不乐意地闭上嘴巴,再次对这个无趣的领导感到不满,却也没有底气违抗命令。一队失去战斗力的残兵在长官的逼迫下又拿起了手里的武器。窗外的风依旧想方设法地在人类的地盘夺取更多空间,而窗子另一侧的这间办公室又重新恢复了安静。

时钟敲了五下,重重积云让这座城市早早蒙上一层浑浊的昏黄。任以正稍作沉思,一只手搭在一摞写着“先进个人”“进步工作者”的荣誉证书上,顿了那么两秒钟,便从证书底下的文件袋里随意抽出一个,他说要去局里交个材料,之后就从这让人焦灼的氛围里退出了。

他朝停车场走去,除了他自己,这单位里没人知晓他真正要去的地方。

任以正在逼退了夕阳的狂风中行驶着,一路来到老城区的酒吧街。这是几家开在红砖老房子里的小酒吧,老房子的外墙早就被风雨淋洗得掉了粉,砖缝间糊的水泥也有些脱落。低矮的门檐,窗脸也窄小,门前一排粗壮的老树,已经被严寒夺去了叶子,却也有足够的威严护着身后的一切。若到了春天,这里也会好看许多。红砖在满树的嫩绿叶子后头砖若隐若现,到了那时,就连干裂的树皮也注满了生机。

酒吧对面是贯穿这城市的护城河,被青灰色的石头栏杆挡着。石栏跟前总断不了行人,若是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每天都会有一些相同的面孔出现在这里。都是些单丢的年轻女性,化着夸张的妆,穿着廉价又艳丽的衣服。她们有一个见不得人的职业——酒托。其实,除了刚出校园尚不谙世事的学生,她们的身份在这城市并不是秘密。

那些女人一个接一个地在树底下等人,不一会儿便会过来一个男人,来这里的男人里头有些有着体面的工作,满脸的斯文得体;也有些是靠力气挣钱的,穿着不怎么讲究,汗流浃背的辛酸却也抵不住这不良嗜好带来的快乐;一心想找女朋友的学生也是有的,便真真地被这些女人给骗了去。一对对陌生男女,毫无适配度的两张脸孔挨在一起,艳丽的衣着无法让街头的清冷热闹起来,反倒让街边的原有景致大打折扣。

任以正要找的人就在这中间,她的名字叫冷燕子。此时的冷燕子正趴在石栏上对着被风吹得不得安稳的河面若有所思。她本就长了一张枯瘦的小脸,据说因为拒绝了一个老色鬼的无理要求,左边颧骨处就被那色鬼用烟头烫了个大疤,正位于眼睛下面,整张脸就更像干瘪了的苦瓜了。在从事酒托的这些女人之间,“嫉妒”与“同盟”这两种并不绝对对立的东西使得她们的关系尤为微妙。她们对冷燕子的取笑是毫无顾忌的,冷燕子在这个职业里对尊严的最后把持使那些女人对她的讨厌更加深入。

风大得让她睁不开眼睛,她裹紧了发皱的外套,顶着一头凌乱了的长发,还有她标志性的不怎么爱笑的苦瓜脸,走到了约好的那棵老树底下。

任以正很快就找到了目标,嘴角出现一丝激动。走到老树底下,互相道明了身份。作为酒吧街的常客,同时也为了尽快从公众场所离开,任以正率先提出要去酒吧坐坐。确凿的言语容不得任何扭转余地,当然,冷燕子也并没有否定这一提议的想法。只不过,他的坚定中带有某种说不破的轻蔑,这让冷燕子明显感受到了来自于面前男人的怠慢,但这种怠慢是高级的,明明感受得到,却又找不到理由来支撑对它的反驳。同时,任以正的儒雅形象让她忍不住想起烫伤自己的那个男人,便不禁打了个寒战。

走在街上的时候,任以正一边有意无意地与冷燕子保持着陌生人间的安全距离,一边又十分警惕地扫视着过往人群。冷燕子这种女人并不能动摇他的理智,但无论如何,此时的这个任以正与在办公室里重整败军的那个任以正,终究是有所不同了。

从石栏走到酒吧也就几十米的距离,但正值晚高峰,街上的行人并不算少。车灯在尚未黑透的傍晚亮起,让被风吹得凌乱的街道平添几分温暖。石栏边上几个顶着狂风出摊的小吃车,全都挂着个充电灯泡,一样样鲜亮食材安安静静地摆在玻璃罩里,绿叶的香菜、暖橙的胡萝卜,还有那剁成丁儿的白菜,一粒粒温润透亮。这些以最低姿态供养着数万万生命的食物,此刻又给冬日凄冷的街头续满奔向时间尽头的无穷动力。而在这样一个动了情的画面一旁,走着任以正和冷燕子这两个内心并不敞亮的人,若是把那藏了罪恶的胸膛剖开,只怕它会染了这份专属于人间的朴素温情。

他们走进一间酒吧。这间酒吧并不大,进门时一阵陈旧而浑浊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支撑了这老房子几十年的沙子水泥混合着每日里散发不出去的各种酒味而产生的独特味道,全都透过壁纸挤出来,又渗回那墙里去。老板在门口的吧台上摆了一排的空气清新剂,又放了两盆海棠,这空气里的味道便更复杂了。

开在老房子里的酒吧本就无法回避岁月遗落的破败,再加上酒吧主人对复古的偏爱,让这屋子有种往下坠的沉闷。但歌声总是飘扬的,灯光也还是温暖,那正下沉的空气仿佛遇着四月里的微风,又旋着圈儿地浮了上来。

屋子里的尼古丁味道混着酒精香气,浅淡的烟雾缭绕着空气,却也看得清坐在屋子每一处的客人。

首先看见的是靠近吧台角落的一个五十多岁的民工,正拿一种仰慕而欣喜的眼神卑微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女子。来之前特意换了身最得体的衣服,可这穿着间却还是存留着平日里的辛苦痕迹。那头发许是常年在室外暴晒,即便是刚刚理过发,发梢依旧张牙舞爪。此刻,他正从皮肤黑瘪的脸上堆出层层笑意,好在灯光昏弱,额头和眼角的深刻皱纹看得并不算清晰。在这间花了大价钱换取欢愉的屋子里,他的身份理应从一个底层打工者调转到被拥戴的位置,然而他用满桌的酒水吃食来尽力提高自己的分量,却依然担心对面坐着的那女人识破了自己的老底,看轻也怠慢了自己。他自己都没吃过的黑森林蛋糕和那些带着水果的冰淇淋,却统统给这女人买来,仅仅为了换得那女人一个小时的好言相待。于他而言,这就足够为他重塑被他严重曲解的自尊。

另一侧角落里也是坐着一男一女,只是那男人要比这位民工傲慢的多。公职人员的相似穿戴轻易暴露了他的职业,此时,他正和那女人并排挤在沙发上,女人像是被剔了骨架的黄鳝,整个瘫倒在男人怀里,任由一双肥厚的手随意拿捏。不知她能否从男人鄙夷而戏谑的眼神中感受到些许悲哀,又或许,她早就把自己看作一个以物易物的商品,若是那样,生而为人的荣辱于她也没有任何意义了。红酒杯在空荡的桌面孤独哀吟,似乎比那女人更懂得生的本义。

任以正和冷燕子绕过了吧台,又拐了个弯,找了个最隐蔽的位置面对面坐下。在服务员拿来酒水单的空档,二人随意地打量着这个半隔间。

虽然外墙已经破败到掉了粉,但这屋里的几面墙壁都被印满花纹的壁纸牢牢地包裹着,几幅印刷版的静物油画在墙面分散悬挂。头顶是彩色玻璃灯罩的小吊灯,应着暖黄色桌面,几支布艺玫瑰在一个蓝色陶瓷瓶子里东倒西歪。沙发是墨绿皮革的,几道轻微的划痕总还是有些影响心情。

此时,进了酒吧的任以正已经收起了在人群里的警惕,很和气地让冷燕子点了单。冷燕子点了两杯最普通的红酒,只不过,在这些靠酒托过活的小酒吧,即便是最便宜的东西也要高出正常价格许多倍来。之后,她便低头坐着,双腿并得齐齐的,两只手搭在大腿上,把刚剪过没多久的指甲来来回回抠了好几遍。脸上的伤疤早已深刻颠覆这个农村姑娘对“体面人”的固有认知,所以,在儒雅温润的任以正跟前,她就一直缩着手脚规矩坐着,始终没敢抬起头来。

冷燕子并没有表现出任以正预想中的轻浮与谄媚,反倒像个瑟瑟发抖的修女,在不停地祈祷能够躲过撒旦的魔爪。这让他很不舒服,然而,她神色里的不安却也给他带去了意料之外的兴奋。于是,任以正像是欣赏某个心仪的玩具那般,目光在冷燕子身上颇有兴致地来回打量许久。他拿出货比三家的仔细从容不迫地衡量每一处细节的优劣。冷燕子的生命被那目光里的邪恶扯得生疼,她轻轻挪了挪身子,忍受着莫大的不自在。

他的目光继续在那女人身上游离,同时站起身来,坐到了冷燕子身边。干净平整的黑色毛呢外套覆上冷燕子单薄皱巴的驼色大衣。冷燕子立马收起衣角,几乎是跳着往墙上躲去。这个动作像是一把匕首,深深刺进了任以正的身体,在被称为“廉耻”的那一部分里来回搅动。他用紧锁的眉宇来抵挡这个遭世人唾弃的女酒托给自己带来的羞辱,“教养”阻止他像那些粗暴的男人一样继续发起鲁莽进攻。他只是咬着下嘴唇,两个指尖在桌子上轻轻点着。很快,舒展开的额头便有了笑意,他认真看着身边的这个女人。彩色灯罩让暖黄色的灯光有了暧昧的姿态,而这朦胧的暧昧无限放大着任以正在一个低俗时空里的尊贵,同时无限缩小了冷燕子往墙角躲避时怀揣的卑微。

这个女人并不美丽,出落于乡村地头的肌肤很早以前就开始枯瘦无神。被烟头烫伤了之后眉宇间又多了种深刻的慌乱,此刻,她原本的慌乱忽然长出了翅膀,只不过那翅膀是断了的,在一张脸上来回扑腾,使劲扭转的身体承接着断翼的苦痛。

任以正从容不迫地抿了抿嘴唇,然后,把胳膊轻轻落在冷燕子的后背。这时的他又变回一个运筹帷幄的军官,在下战书之前给敌人最后的机会。冷燕子下意识地回绝了敌军的不良企图,再次耸动着肩膀往墙上靠,甩脱了那人的胳膊。在最后的试探遭遇回绝之后,任以正被激惹的情绪依旧没有流露分毫,胳膊识趣地轻划了一下空气,接着,顺势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缓缓地抽出一根,雅致的动作像极了在阳光底下一朵朵插着花的女人。只见他把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笑着把它拿到冷燕子没被烫伤的那只眼睛底下,一次次比划着,就像室外写生的画家拿着铅笔找比例那般。当他明显感受到冷燕子的紧张上升为恐惧的时候,便语重心长地说:“人呐,总是要忠于职业操守的。”像是慈祥的长辈对晚辈的谆谆教诲,惹得冷燕子一阵惊慌思索——自己是不是懈怠了顾客?香烟随着声音的停止从他的指尖转到桌面,安静地趴着。

冷燕子的迟疑很快又被恐慌颠覆。恐惧累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便在潜意识里对某种可预知的灾难形成免疫。所以,当她头脑里的免疫并没有派上用场时,就试探着抬起头,试图从敌军的表情中寻找答案。任以正的视线已经从冷燕子身上离开,正饶有兴致地盯着桌角上一个印着字的塑料卡片看了许久,那是管区派出所留在各个酒吧的防诈骗提醒,最底下一行是报警电话。

他对着故意被酒吧老板搁在角落里的醒目字眼目不转睛,一会儿佯装思考微微皱眉,一会儿又自我否定般地摇摇头,最后,像是历尽艰辛终于钻研出了个中玄妙,畅怀大笑起来。尔后,一把掐起被搁在桌上的香烟扔在脚下,一下下碾着,动作里满是对自己刚刚低级粗暴想法的鄙夷,微微皱起的眉头似乎在进行一场自我告诫。紧接着,他再次把目光对准冷燕子,神色温和,笑容也更加坦荡,缓慢的语速配合着浑厚洪亮的嗓音,把那字里行间的意思传达得淋漓尽致:“这人啊,还要学会做正确的选择。”他着重突出一下“正确”这俩字,说完还轻轻拍了拍冷燕子的肩膀,指引她朝角落里的警示卡片看去。

地板上被碾碎的香烟尸体给了冷燕子一刹那的安全感,不过,这近乎错觉的安全感很快便被另一种直击要害的、更高级别的威胁给取代了。卡片上的报警电话在那么一瞬间突然变成一串乱窜的钉子,全都精准有力地扎进冷燕子的每一寸肌肤。这个看似深谙男人心理、靠男人挣钱的姑娘,其实并不了解眼前这个约会对象。像任以正这种苦心修得声誉的体面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羞耻行径公之于众呢?

但是,做了贼的人总是心虚的。只见她猛地抓起一只酒杯,用力抿着。视线从墙壁碰到桌面,又从桌面反弹回墙壁。甚至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紧紧闭上了眼睛,流露出听天由命的顺从。音响里带着尘土气息的音乐直灌耳膜,让她觉得无比聒噪,别过头再次往墙角靠了靠。墙壁把冬季的寒冷透过壁纸传到脸颊,她所有的恐慌已经在这隐蔽的角落慢慢演变为绝望。人类的意志力总能被这种称为“绝望”的情绪逐渐抽空,此时的冷燕子,眼睛里乱蹦的小鹿已经渐行渐远,她把脑袋歪在墙上,像个听候发落的俘虏。

任以正在将这一系列的意思得体传达之后,一双皮鞋跟着音乐节拍啪嗒啪嗒地点着地,欢快的节奏仿佛已经为他竖起一面打了胜仗的旌旗。

然而,赶在冷燕子被发落之前的是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走过来的是一位刚出校门的小伙子,正义与青涩全都不加掩饰地四处迸发。身后跟着冷燕子的同行——一个穿着艳丽、浑身透着股妖娆劲儿的女人。许是好奇心作怪,又许是冷燕子失控了的情绪不得不让人驻足,小伙子凝着双眼紧盯这形成强烈反差的一男一女来回打量。

任以正被小伙子执拗专注的眼神盯得发了毛,欢快蹦跶的皮鞋刹那间停了下来。眼前这张刚正的面孔让他一下想到了古时候刑场上的绞手架,而自己就是等待施刑的罪犯,心里藏着的肮脏念头随时都可能被骇人的刑具绞得粉碎,甚至连带着在外头小心积攒了多年的声誉,全都能在瞬间化为乌有。在正义面前,这位惯于强逞军威的长官竟是怕了的。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于是,原本稳操胜券的他在即将大获全胜的紧要关头、在敌军盟友的浩荡军威前,投降了。

只不过,这样一位身经百战又精于世故的长官,他的投降方式自然也要比旁人高明。他先是不慌不忙地朝小伙子抛出一个不解的眼神,似是反驳小伙子对自己的打量有失礼貌。继而那眼神又落回冷燕子身上,从她的发梢到眼眸,又从眼眸到一根根枯瘦的手指,可以说是恋人之间的缠绵,也可以说是父亲对女儿的宠溺,不管怎样,那故作的温柔与爱怜全都真实到无懈可击。

在夜晚的沙漠里独行到饥渴难耐的人,哪怕是一滴水,都能够让一条走向干涸的生命重泛波澜。而此刻,冷燕子便是那沙漠里濒临死亡的探路者,她在向命运妥协之前遇见了来自另一些生命的救赎。重新燃起的血液促使她抬头朝着带来希望的那人看去,她甚至想坦白自己以及那妖娆女子的身份,以免他继续上当受骗。可是她终究没有选择正义,随即向自私与邪恶服了软。她理智地配合着任以正,回应一张娇憨笑脸。

小伙子自讨了个没趣,回过头,找了个座位,招呼身后的女子坐下,继续上演一个被骗者的角色。

一缕鲜红的血丝出现在任以正的眼底,他极力控制着因挫败而生出的恼怒,但情绪这种向来气势汹汹的东西,总归是要留下痕迹的。接下来的几分钟,任以正沉静的身姿似乎变得僵硬,挺直的后背、微转的脑袋、轻颔的下巴,以及被固定在某个毫无意义的点上的视线。他盘点着这个傍晚发生的种种不顺,从女酒托的无声激惹到陌生人的无形逼迫,再到自己的节节退败。下意识地咬着嘴唇,僵直的面部肌肉留下一个邪魅的冷笑。

再次从危险中侥幸逃脱的冷燕子,依然像个听候审判的罪人低垂着头颅,只不过,这次给予她处决的是生而为人的良知。

终于,在背景音乐里又一首歌停止的时候,任以正打破了沉默,眼底的血丝尚未褪去,但并不影响对新一轮“威胁”的传达。他扬起一侧嘴角,温厚的唇齿间留下“下次见”这三个意味深长的字眼,然后,这个特意早退前来寻求乐趣却不幸遭遇溃败的长官,便迈着从容的步子,从尚未散尽的硝烟里消失了。不过,一个仓皇出逃的人竟可以把挫败走得如此泰然自若,也不得不让人佩服。

看着任以正的身影彻底消失,冷燕子先是做了几个深呼吸,紧接着,这呼吸不明缘由地急促起来,惹得她心里发慌,便一把揣起搁在沙发上的包,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似的落荒而逃。

凛冽的北风并未消停,卷着黄沙弥漫了整个天空。街边正值人来人往,她在汽笛与叫卖声混合出的嘈杂中顶着风跑了一路,回到河边的石栏。直到冰冷的气体灌满胸腔,才稍稍平静下来。不知因何而起的两行热泪噗噗滑落,淹过覆在脸颊的灰尘,直抵脖颈。此时的鼻腔也被带着咸味的液体阻塞了,张开了嘴巴才能保持呼吸顺畅。她看着自己呼出的二氧化碳变成一缕缕白烟,又在瞬间被呼啸的寒风扯得粉碎。她觉得一阵生疼,仿佛打在身上的不是发狂的北风,而是一双双男人的手,肮脏的、恶心的,又让她心生畏惧的。又一会儿,她又觉得这袭卷了整天的风是对自己的报复,惩罚她犯下的种种罪恶。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浑浊的空气,力气大得就要把那瘦小的身躯全部抽空。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一连串的信息提示她下面还有男人要见、还有生意要做。刚刚还在剧烈起伏的情绪奇怪地不见了,可那脸色却变成了一摊烧尽的死灰。河面泛着波澜,她浑身像被抽掉了骨头的一堆软肉,对着不消停的水面发呆。后来,她终于抬起眼皮,慢慢拢了拢头发,一步步朝约定好的那棵老树挪去。

离开了时间,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如何在有限的时间里维持生命的良性运转,似乎成为每个人活着的重要课题。不同的人交出了不同的答卷,在冷燕子的作业里,她的生命就是夜色里的那棵老树,她要在那树下等待着各种各样的男人,以骗取活着的口粮。

这天的狂风持续到很晚,但并不影响一群脱离了人之本义的男人出来找乐趣。这个晚上,冷燕子在老树和酒吧之间往返了三次,一直到夜里12点,在大街上站了半个晚上的女人们全都被冻得缩着脖子跺着脚。不一会儿,一个负责人模样的男人朝其中两个女人挥了挥手,示意集合,这些平日里扮作陌生人的女人们便齐齐从河边石栏上离开,朝着同一方向走去。

暗影里一辆本就破旧的面包车,被超载的重量压扁了半个轮胎。也曾怀揣过各种梦想的这群女人们,此时正在这辆车座椅都已经破得露出海绵的车里相互挤着,宛若一条条被收进黑匣子里的贪吃虫,在丑陋欲望的牵引下,全都一副狰狞模样。驾驶座上的年轻男人若无其事地抽着烟,身后女人的吵闹、尖笑以及对浓重尼古丁味道的抱怨,他全都无动于衷,仿佛一位常年运载牲口的货车司机,早就看惯了各种动物的把戏。

她们一边在比室外温暖不多少的车里暖着身子,一边等待负责人收账回来。走在队伍最后的冷燕子照旧挤不进车里,她独自站在车外的黑影中,抄着手跺着脚,就像是地主家等着领工钱的长工。

不出一会儿,一阵均匀而轻快的脚步声从暗影里传来,走来一个斜挎着尼龙小包的男人。他的肩膀略有不平,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烟圈吐了一路,冷燕子看见他的时候,没抽完的半根烟正被右手的两根手指很熟练地捏着。他目光凝聚,颔首沉思。临到车门前,猛抽了两口烟,随手把那烟屁股丢在脚下,来回碾着。从冷燕子身边路过时,她闻到一股以酒精为底色、夹杂着各种甜味果味以及尼古丁的综合气体。这是从各间酒吧挨个儿收账回来之后的特有味道,冷燕子便跟在这股味道后头,走到了车门边上。

那负责人坐到了副驾驶,从尼龙小包里找出一张记着名字和入账金额的皱巴小纸条。女人们自觉地安静下来,一条条贪吃虫勾着脑袋,全都进入这一天最兴奋的状态。负责人拿手机打着光,眯着眼睛核对姓名和收入,之后便一个个念着名字,给这条黑色收入链最底端的女人们分发薪水。

还没念到冷燕子的名字,她便提起神来也像其他女人那样专心听着负责人的叫喊。领过工钱的那些人把这一晚上的酬劳捏在手里来回数着,有人把那钱拢得整整齐齐,小心塞进钱包,临了还满意地轻拍几下;也有人明显对这一晚上的收入极为不满,把钱胡乱往包里一塞,嘟囔着嘴巴下了车。

这些扰乱了众多家庭秩序、被世人唾弃的女人们,总要在每个工作日结束的时候,在一群与自己从事相同职业的人中间挑起毫无缘由的言语攻击,好像只有这些尖酸刻薄的话语才能否定自身的卑贱,才能证明自己生而为人的身份,而这种仅存在于自己人之间的挑衅最大的好处在于,她们从来无需为自己的猖狂与恶意付出任何代价。

而在这个晚上,那个染了一头奶奶灰的短发女子本就对蛮横的北风感到厌烦,现在又被低于预期的薪水惹得有些急躁。所以,当她看见冷燕子独自在车下站着的时候,仿佛是找到了今天唯一的乐子,便尖着嗓子扯着音调,十分亲昵地,一把拉过她的胳膊,脸蛋就要蹭到冷燕子怀里:“燕子燕子,你对男人经验丰富,你说,怎样才能让他们痛痛快快地给咱花钱呢?”她故作天真地一下下眨着眼睛,可表情明显要绷不住了,露出一丝狡诈的浅笑。

突如其来的冒犯让冷燕子发了怔,冻红的脸颊在瞬间变得铁青。她想言之凿凿地回击那些不怀好意的言辞,一时间却无法理出一条清晰的思路。各种各样的语言碎片、记忆碎片和情绪碎片,同时涌入大脑。最后,她竟什么都没说出来。

此时,满车的女人好像听到某个特别有趣的笑话,全都对着车下的冷燕子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尖细的声调跟着呼啸而过的北风在空中转着圈。忽然,一个长发女人挥着双手做出一个“停止”的动作,便指着那短发女子大声说道:“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话?人家燕子可就嫁了一个男人,哪有丰富的经验?”紧跟着这声音的是新一轮的讥笑,但那女人并没有结束的意思,她探着脑袋朝车外的冷燕子喊道:“燕子,你回家真得问问你们家那位,他们男人都肯为哪种女人花钱呐?”

“你们傻不傻?燕子要有那本事,还用得着拿着伺候外面这群大爷挣的钱回去伺候家里那位?”又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这句话结束的时候,刚刚还能刺破苍穹的笑声变得小了些,有那么三两个女人从对冷燕子的群嘲中退了出去,若有所思地透过车窗看向冷燕子。

如果说刚才的冷燕子还能想到那么一丁点儿理由来进行反驳,那么,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这个被愤怒胀大了的气球是彻底泄了气,就那样呲溜一声,被释放的气体带到了半空,又狠狠落下。最终,又回到一副干瘪的苦瓜模样。

一条条贪吃虫在黑暗的窄小空间内相互扭结在一起,那些数不清楚的软足似乎在领了工钱之后变大了尺寸,跟着此起彼伏的笑声手舞足蹈。在刺耳的笑声中、在摊开的事实里,她无言以对。使劲眨巴着双眼,更多的热气从她的鼻孔中喷涌出来,变成一道白烟,消失了。

“滚滚,走人!拿了钱就赶紧滚,”负责人不耐烦地朝一车的女人骂骂咧咧,似乎在骂一群无关紧要又不知廉耻的牲畜,接着,他把冷燕子的工钱透过车窗递到她跟前,“你的。”

正猖狂的笑声忽而变得微弱,直至停止,刚刚还趾高气扬的女人一个个在骂声中顺从地下了车。

末了,那负责人伸出脑袋,对着冷燕子:“我说,娶媳妇就得娶你这样的,擎等着在家享清福。”说完,几声令她琢磨不透的笑伴着浓重的汽车尾气,一齐从黑暗中驶离了。

冷燕子环视着这个渐渐入眠的城市,各处的灯光已经熄灭。不远处的高楼上残留着零星灯火,与风纠缠了一整天的空气在此时竟变得格外清晰。她看着那一处处或白或黄的光点,一点点幻想着那些窗子里的故事。她想象着从那些灯光里传出的笑语欢声以及一个个寻常生命的应有模样。

酒吧街上各色的妖娆招牌终于与黑夜融为一体,冷燕子如每个晚归的夜晚一样,沿着河边的石栏一路走回家。这个晚上所经历的种种紧张、恐惧、羞辱与愤怒,她已是习惯了的。她把这些日复一日的情绪层层压在心里,每过一天,那些生命的颓败便会增厚一层。她想着若是有一天心里被堆满了、再也压不进去了,也就有勇气崩溃了、爆发了、歇斯底里了。后来,明明觉得那种压迫已经到了嗓子眼,可是当又一天结束的时候,她还可以把它们摁进去,继续这样活着。有时候她会想,人的尊严可能就是一张薄纸,一旦被践踏了、捅破了,那看似坚固的“人格”也就真的失守了。

深夜的街道是清冷的,枯黄的梧桐叶子在一片沉寂里被风卷出接连不断的脆响,那是干枯到极致的树叶一下下点着沥青路面的声音。偶尔也会有几个白色食品袋忽地一下被扬到半空,这样的场景让冷燕子想到了电视里做法术的巫师,枯叶发出的一串串凌乱声响便是他对这个世界念下的咒语。

她穿过了两条路口,又拐了一个弯,进到与城市里的繁华格格不入的一片区域。城中村的主路在这个时候也已经不见了吵闹,路灯坏了不少,使得这街道在黑暗与昏弱的亮光中交替穿插。那些沾着油污的招牌高高低低地挤着,挪不到屋子里去的炉子桌椅被随意地码在门前。在这里,白天尚且能够在杂乱的气息中缕出一些食物味道来,颇满辣椒油的酸辣面、刚出油锅的各种炸货、饭店里夹带着酒味的炒菜香,还有馒头店刚下了蒸笼的面粉味道。然而到了夜晚,唯一可以提起兴致的食物味道也不见了,空气里带着油渍的悬浮物沉淀下来,全都变成了浑浊的油污味。

这种味道并没给冷燕子带来什么不适,她从主路上拐进一条更窄的胡同,尽头那个小院就是她的家,更确切地说,她只是这里的租客。

这是个非常小的院子,仅仅一大间房大小的地面上平起两层,灰色外墙在几十年的风雨中脱落了不少,露出糊着水泥的红砖。这并不是栋真正意义上的二层小楼,房东为了拓展居住空间,在一大间平房上又起了一层,最边角靠墙处架了个简易的铁质楼梯,才让楼上那间房与地面有了连接。大门右侧是间红砖垒砌的厨房,除了案板灶台这些固定物品,剩余的空间便仅够一个成年人转过身来。就算是这么个巴掌大的厨房,冷燕子一家也是无法享用的。院子另一角有个用铁皮和石棉瓦搭的棚子,那才是冷燕子家做饭的地方。

房东是对五十多岁的夫妇,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成了家,那男人也常年在外做工,就连过年也很少回来。所以,一楼的那间房里一年到头只有他家女人自己住着。房东大姐很胖,皮肤雪白,每次看到她,冷燕子都会想到欧洲老电影里的胖女佣,走起路来两条腿叉得老远,满身脂肪像果冻似的来回晃悠。她特别喜欢孩子,所以每天都会准时推着三轮车去学校门口卖煎饼果子,孩子们也都喜欢她,常常围着她叫嚷“胖奶奶给我一份”、“胖阿姨多加个鸡蛋咯”、“胖奶奶不放辣椒”……每每这个时候,都会是她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刻。自己的两个孩子总想接她一起生活,都被她拒绝了。她总说自己喜欢一个人生活、喜欢给孩子们做煎饼,其实不过是怕两代人生活在一起有摩擦,怕让孩子不自在。

房东大姐的生活大多数时间都是寂寞的,没事做的时候她就搬个板凳,在院子里晒太阳。板凳又矮又小,不及她的膝盖高度。她坐在上面时,总要有半个臀部被架在半空,连带着腰腹间的赘肉,一齐呈现出下坠的趋势。有时候她就这样一坐一上午,不说话不做饭,甚至连眼睛都懒得眨一下。心情不好时就会找冷燕子诉苦,跟她讲自己年轻时的捉奸经历、讲一个人生养孩子的苦累,也会痛骂那个在外头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不管怎样,最后都会以感叹自己的孤苦结尾。

自打猜到了冷燕子的职业,房东大姐依旧同之前一样跟她聊家常,但从不问及有关她工作的任何事情。倒是冷燕子,每次都紧张得魂不守舍。

这天深夜,冷燕子推门回来时,房东大姐正在厨房里拾掇没卖完的食材。她圆滚滚的身子坐在烙饼的鏊子跟前,旁边搁着半盆切成丁儿的白菜豆腐和胡萝卜,一粒粒饱满剔透,很是好看。冷燕子跟她打了招呼,便沿着楼梯到自家房里去了。

二楼的那间房早早关了瓦数大的灯棍,只留了个泛黄的小灯泡。冷燕子拉开用旧棉铺盖缝的挡风门帘,屋子里有股淡淡的红薯香气。

这房子本是一大间通屋,中间用漆着黄色的厚木板一分为二,被隔在里面的那一部分就算是卧室了。冷燕子刚上幼儿园的儿子正在里头睡觉,她推门朝里看了一眼,疲惫的脸上也没多出几分欣喜。

在外面这部分空间内,电视机、小餐桌和一张长沙发依次排开,再加上木板旁边连着满屋子烟筒的煤球炉,这屋里就再没多余的地方了。

冷燕子进来时,方方正正的大块头电视机里正播放着一段黄梅戏,沙发上那个惬意的男人,正一手轻晃着一小盅白酒,另一手跟着戏打着调子。颓软的灯光无精打采,似乎灯下这个人已经耗尽它所有的心甘情愿。

直到感觉到一股凉飕飕的空气进了屋,那男人才发现冷燕子的归来。他慌忙从沙发上爬起来,披着一件自家套的灰布棉花袄,脚上穿着一双路边小摊买的老头鞋,一脸关切:“饿了吧?先坐炉子跟前暖暖,饭一直在锅里焖着呢,我把菜给热一下就行。今天接乐乐放学时,他要吃烤红薯,我买了俩,我俩把那个大个儿的一人一半,给你留了个小些的,我就搁这炉子上烘着,闻见没有,香着呢,快剥开吃。”

苹果型的身材让这个男人习惯在说话时摸着像倒扣了半个西瓜的肚子,微驼的后背艰难地支撑着那颗圆滚滚的脑袋。或许是整日扎在一群颐养天年的老大爷堆儿里喝茶下棋晒太阳的缘故,他举止间有种与年龄和现状极不相符的悠闲自在。说起话来永远都是不慌不忙娓娓道来,就像历尽了沧桑的老人,总有聊不完的家常。

冷燕子趴在炉子边上吃饭,这男人就跟她讲:“这物价又涨了,我今天在菜场转了好几圈,才买到些合适的菜。乐乐幼儿园老师说过几天又要交点心费了,还是那个价……”

“我想换个工作。”冷燕子打断了他的话,像个考了坏成绩的孩子,在家长跟前惴惴不安。

那男人顿了一下,眼神往下一沉,之后又挑了上去,失掉了骨骼棱角的一张胖脸露出个好奇的表情:“怎么,找到好工作啦?”

“没有。”

冷燕子的回答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料,于是他慢悠悠地从角落拉出个矮凳子,又把那小盅白酒拿在手上,轻抿了一口: “燕子呀,在这大城市里头,像咱这样没文化没技术的,能做上你现在这工作对咱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了。超市、饭店、宾馆,这些地方的工作你都做过的,那活有多累多脏你是知道的,工资也少得很。你看现在,每天只干一个晚上,不用出力气,还有的吃喝,挣得也多,咱哪还能不知足?”

见冷燕子不言语,他又继续说道: “小孩子从小最需要的就是陪伴,要是为了挣钱咱俩都出去干活了,对乐乐的成长是不利的。你性格好,招人喜欢,在哪儿工作都能顺顺当当。你也知道的,我这脾气,出了门尽会惹祸。”说到自己的脾气时,这男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就又凑到酒盅边上抿了一口,完了还吧唧着嘴巴细细品味,接着他拿着一副品酒的姿态又补了一句:“不能为了钱而错失孩子的成长。”

对卑劣做派的狡辩、对穷困生活的沉浸以及对自己理想人生的颠覆,都让冷燕子对这个应称之为“丈夫”的男人无比愤怒。她在这个夜晚再次试图扭转自己已经倾斜的人生轨道,于是,她先是看了一眼隔板的门,确认是关着的,又压低了声音,却十分坚定地瞪着她的丈夫:“这是违法的。”

家庭问题的困顿在于彼此间的情感连接,而被丈夫亲手送进酒托行列的冷燕子,在一次次失败的情绪化反抗之后,如今她学着用理智来与他周旋。

冷燕子的冷静让那男人感到一丝诧异,但在他的眼中,冷燕子所有的把戏不过是一个不甘心的俘虏对满腔愤懑的发泄,实在是毫无意义。他着实对冷燕子的“不甘心”感到厌倦,但他并没把这份情绪表现出来。相反,他用极为不解的语气反问那个拿出全部勇气与自己对抗的女人,言语间竟充满了委屈:“我怎么可能让你做违法的事情呢?燕子,你怎么能这样想我呢?我只是不想你太累,只是想让咱的日子过得好些呀。”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没文化,但我知道做事要讲道理的。你说,那些人跟你在网络上聊天,时间久了想见个面吃个饭,哪里违法的?都是自愿的,关系好的网友出来见个面还是违法的?燕子,你是知道的,你年纪不小了,若不是和你们负责人攀上些关系,你是做不了这工作的。违法的事,能有那么多人抢着去干?”他时不时地扬一下手臂,那动作似是在指责冷燕子——说话要有依据。

“他们的目的,你是知道的。”冷燕子怒斥着眼睛,把左侧脸颊朝那男人探过去,故意让他正视自己脸上被其他男人烫出的伤疤。

男人的目光在冷燕子的疤痕处仅仅停了一秒便赶紧抽离了,冷燕子的“凶狠”让他稍有不备,却也很快组织好了语言。他像是个给学生答疑的老学究,颇有耐心,态度也十分诚恳:“如果我说那些人没有任何非分之想,那是我不坦诚。但是,我们现在是什么时代?法制时代,我们国家对女性的保护是非常好的。但凡做出一点有辱女性的事情,都必须要付出代价。上次那件事情,确实委屈了你。但你看结果,还没等咱提出解决办法,那人就主动地留了钱,医药费、精神损失费,足够的。”说到各种费用,这男人一一掰着手指比划着,好像对收到的那笔赔偿很满意。接着,他像是对某种非常划算的买卖进行归纳总结,把自己的心得传授给旁人:“所以说呢,不要怕,做了坏事,总归是会受到惩罚的。”

看着自己的丈夫抑扬顿挫甚至颇为得意地诉述着自己拿人格得来的那笔钱,冷燕子忽然觉得眼前坐着的这个男人就像是个不分昼夜连续运转的验钞机,而自己则是一台被他操控的取款机,若是不能吐出让他满意的数目,结局也是可想而知的。她努力地从那男人的言行中找寻一丝一毫能够类属于“感情”的东西,结果也是令她失落的。她实在觉得这场对话已经没有了继续进行下去的必要,毕竟,和一个冰冷物件谈人格、论荣辱,除了徒费口舌,其他别无意义。

和往常不同的是,这次,冷燕子并没有屈服于这男人的巧语花言。她毅然决然地站起身来,愤愤地瞪了那男人一眼,拉开门帘走出去了。冷燕子的离开让男人的劝导以失败告终,他快走两步追过去,朝冷燕子的背影喊道:“燕子,你就算是找到了新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顺当干下去的,你懂吧?”说完,这个总能用各种方法搞得妻子丢掉工作的男人就退回到屋子里去,得意地、又故意地用冷燕子能够听得到的声音唱起了黄梅戏。

夜就要到了最深处,她在楼梯的最后一级台阶上痴痴地站着。深夜的风路过无数个虚假的梦,此刻,它驻足于这个立着的、醒着的、颓唐着的人身边,像个调皮的孩子,拿手抓着她的脸、她的发、她的衣角,她却全然不知。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在这狭窄的院子里、扭曲的人生里,即便是在偌大的世界里,她又能去哪里呢?

房东大姐还在厨房里忙活着,冷燕子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用香油和五香粉调的馅料被平底锅的热油煎出的味道,外层的烙饼被煎得嘎嘣脆,里面裹着的各种蔬菜和豆腐全都散发出自有的最本真的香气,咬在嘴里层次丰富,连被牙齿嚼断时发出的脆响都是悦耳的。她忍不住寻着这深深刺激着味蕾的味道,走到厨房门口。

冷燕子走过来的时候,刚好一个菜煎饼出锅。房东大姐见了冷燕子,先是乐呵呵地把煎饼盘子递过去让她趁热吃,接着又挪开放在地上的大大小小的盆子,示意冷燕子到炉子边上取暖。之后,她一边继续做着煎饼,一边同冷燕子描述刚刚过去的这一天里的有趣见闻,跟她讲今天又有几个小孩子叫她“胖奶奶”、有哪个小胖墩儿搂着她的腰不撒手,讲晚上同儿子孙子打了视频电话、说孙子想她了,还说天气又要冷了、要冷燕子注重保暖……

这样的场景让冷燕子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她们家的厨房要比眼下的这间宽敞许多,但四面墙壁也是这种被积尘与油烟覆盖的污灰。灶台上的油渍总也清理不掉,她的母亲为此伤了不少脑筋。母亲做饭时,冷燕子总要围在身边,就如她的名字那般,像只唧唧喳喳的小燕子,嬉笑个没完没了。然而在她17岁的时候,她们家的烟囱就再没传出过任何欢声笑语,父母的先后离世让那只原本无需出巢的燕子失去了所有倚赖。

冷燕子斜倚着墙,手上的那盘煎饼还在冒着热气,可她的眼神早已没了焦点。房东大姐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冷燕子两口子的争吵,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她这般的失魂落魄,同作为“女性”框架里的逃荒者,她收起那些支撑着自己熬过一天又一天的没有支点的快乐,像个过来人对新人传授经验那般,试图给予这个不幸的姑娘一丝慰藉:“这女人呐,能遇着个跟她一日三餐过日子的男人,就是福气,你看我……”大姐用一声自嘲、自悲的苦笑替代了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那个满面愁苦的姑娘听到房东大姐对女性的见解,就像迷了路的小鹿找到出口那样,仔细听着。而房东大姐似乎对自己刚刚说出的那句用来安慰冷燕子的话并没有十足的底气,便继续找寻一个能够让她听得进去的理由:“为了孩子,当了妈的女人做什么事都得先想着孩子。就算是个装模作样的爹,但对孩子来说也是完整的。”

“可女人,也是个人。”冷燕子的脸上满是对女性悲悯命运的疑惑,她的话里更是充满了一个被命运禁锢的女人对自由生命的向往,而在房东大姐这样一个因为世俗与孩子而隐忍了一生的女人面前,她似乎又觉得自己是自私而不负责任的,于是,便用极小的声音呼喊着内心的愤懑。

冷燕子对自由的呼喊让房东大姐欲言又止,她眨着眼睛看着冷燕子,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怎样的话,便低下头去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天夜里冷燕子几乎没怎么睡,她翻来覆去地谋划着种种可以改变现状的出路。直到凌晨四点公鸡打鸣的时候,她终于做出了决定。她准备离开这个大城市,回到老家县城找个正经工作,在那个消费普遍很低的小地方,同样可以养活一家三口。这个崭新的念头就像是已经去世的母亲奇迹般地复活了,又给了她第二次生命。于是,这个整夜未睡又满肚子委屈的姑娘,脸上竟没有丝毫的疲惫,平日里的颓丧也全都不见了。她想起乡下的婆婆前几日要她回去取一件给她新织的毛衣,就愈发抖擞了。她摸着黑从床上爬起来,早早准备着回乡。

“要把这想法告诉婆婆,让婆婆去说服她那不懂事的儿子,”她想着,“妈妈的话他总归会听进去的。”床头小桌上的圆镜子反着黎明前的朦胧光亮,使得坐在跟前的冷燕子宛若坐落于暗夜的雕塑,沉静、执着,连带着被重新唤醒的兴奋,全都一览无余。后来,她像之前每次回老家那样,从抽屉的最里面找出一个装着钱的信封,来来回回数了好多遍,从中抽出了一千块,捎给婆婆。

冷燕子赶到汽车站的时候还不到六点钟,她需要乘最早一班车先到县上,然后再转公交到她们村里。现在,她已经坐在去往县城的大巴车上,一种密闭空间内的瘆人寒冷在这个冬天的清晨紧紧围裹着她,再加上大巴车惯有的令人眩晕的污浊空气,冷燕子极不舒服地在座位上挪来挪去,但想到这一切都是对美好新生活的开启,竟也不觉得难受了。

除了司机和跟车售票员,冷燕子是这班车的第一个乘客。司机和售票员是对约摸四十几岁的夫妻,她上来的时候,他们正围在一堆早点跟前吃饭。本就对寻常人家的日子充满好奇的冷燕子,趁着打发时间的空档,便细细观察起这二位来。丈夫身材瘦小,看模样是个性格内敛却能吃得苦头的人。他话很少,为数不多的几句话全都关乎对妻子的担忧——“给你泡的胖大海带了吗”、“天气冷多吃点东西”、“别再扯着嗓子喊客了”……他的妻子习以为常地听着、应着,可那女人的形象着实是让冷燕子痴迷。她算不上胖,有着一副女性少见的魁梧体魄,每天叫嚷着检票、售票的生活让她的声音有了难以逆转的沙哑。在冷燕子看来,眼前的这个女人既没有自己母亲身上的沉静隐忍,也没有房东大姐的孤独哀怨,更没有自己多年来的不甘与那些羞于启齿的不堪。即便沙哑的声音并不讨喜,但她依旧能够在丈夫的关切中坦荡、自信、毫无顾忌地谈笑风生。那种真实的笑已经远离了冷燕子许多年,而此刻,她见证着眼前这对夫妻寻常而又朴实的一点一滴,心里便不免更加落寞。但这次,她很快又振奋地抬起头,想到或许从今天起自己的现状就要被改变了,想着今后自己也能过上如这个女人一样的磊落日子,原本有些发冷的脸颊竟也红润起来。

伴着黎明一步步逼退黑暗,缕缕曙光从天边缓缓赶来。它们穿透重重枯树林,温柔地洒在这辆疾驰的大巴车上。车窗的水汽加深了车里人的寒冷,冷燕子拿手指轻点着一排排被甩在车后的树林与庄稼,玻璃上留下两个指尖的纹路,却很快又被化成水滴的雾气给掩盖了。差不多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大巴车开进了县城的车站,她慌忙跳下车,赶着时间去给婆婆买些她喜欢的吃食。接着,她又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去了乡镇公交的停靠点,这个一夜无眠又没吃早饭的女人,全身充满了用不尽的气力。

到达村口的时候正值晌午,沿着那条不怎么宽阔的柏油路走进去,就是处处都留存着冷燕子印记的故土。两侧的杨树林、庄稼地,远处的一排排房屋,还有藏在那群房子中间的小卖部,全都有过她的身影。当她想到当年和丈夫一起沿着这条路奔往大城市的场景,便当即止住回忆,朝婆婆家走去。

她远远看到婆婆站在家门口朝路的这边张望,这个守了半辈子寡的女人也曾有着同房东大姐一样的孤独与哀怨,不过,她很快便把命运带来的怨气全部转化为对儿子的更加强烈的爱与期待。所以,在她对儿子近乎极端的浓烈情感之中,不可避免地包含了对自己生命的未知与彷徨。与她的儿子不同,这个女人身板挺直精瘦,一双眼睛明亮有神,单是这双眼睛就足够让人忽略对其他部位的打量。自打早晨收到冷燕子的信息,她便开始张罗午饭。这会儿,她已经吵吵嚷嚷地迎着冷燕子进了屋子,平日里的独居生活的确让见了儿媳的她很是兴奋。

这个在农村很常见的小院子被冷燕子的婆婆打理地干净有序,挨着屋角的一小块地被她用红砖围了起来,里头尽种着些喜爱的花花草草,平日不下地的时候,这些花草也就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亲人,单凭对它们无微不至的呵护与照料,称它们是她的孩子也并不过分。

走进屋里,一切摆设都还是老样子。墙上、桌上、壁橱,但凡有点空间,全被冷燕子的婆婆摆满她那儿子的照片,从襁褓里的婴孩到如今三十出头的强壮青年,简直是对儿子生命的整体回顾。就是这样一个每天跟着照片和花草熬日子的女人,见了回家探亲的儿媳,自然是激动的。

这多年前盖的房子并没留出专门的一间房作餐厅,于是,冷燕子帮着婆婆从厨房里抬出一张小桌,搁在堂屋的小火炉旁边,又把婆婆做好的饭菜一一摆上桌,娘俩儿就准备吃饭了。

婆婆不停地给她夹着菜,搞得急等着有话要说的冷燕子几次刚张开嘴巴又把那话给咽回去了。后来,她干脆放下筷子,端坐着身体,做出一副有重要话要讲的姿态,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婆婆挡住了。直到最后,她的眉头都开始起皱,眼神里也有了一丝疑虑,婆婆仍然家里家外地滔滔不绝。搁在平时,尽管婆婆对冷燕子也十分热情,但这个向来话不多的女人是绝对不会如今天这般啰里啰嗦没完没了的。冷燕子想着,会不会是丈夫把他俩昨晚吵架的事情提前告知了婆婆,让婆婆对自己有了戒备?如果这一猜测正确的话,那么自己对未来的一切美好愿景恐怕又要落空了。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打了个机灵。

婆婆毕竟是经历过婚姻的女人,在察觉到冷燕子变了色的脸颊时,抢先冷燕子一步开了口,而她说的话无异于给自己儿媳当头一棒,只不过,这一棒是充满温柔与理智的,让冷燕子心里生痛,却又说不出痛的理由。

“燕子,一个女人养家,不容易,”那个眼底像藏着泉眼的女人把手搭在冷燕子握紧的拳头上,拿出了长辈的语重心长,“家庭是要靠两个人齐心合力的,往一处使劲儿,日子才能过得好。”

趁着冷燕子还没弄清她的意图,就接着说:“家庭其实就是个小集体,也要有分工。比如说你们小两口儿,你性格好,适合主外,我那儿子,不争气,也就只能做些家庭主妇的活儿。”说到“不争气”时她还做出些生气的样子,但说到最后,许是想起自己儿子的可爱模样,竟满是宠溺地笑了。

冷燕子带着些许惊讶让婆婆把话说下去,“你们只是分工不同,但对这个家庭的付出都是一样的。现在电视上不是常说什么全职太太,一个女人牺牲自己的事业,把时间精力全都奉献给家庭,她们做的事情可不比那些上班的人少,只是家里这一大堆细碎事情不容易被人看见,到头来自己辛辛苦苦做了事还得被人说个在家享清福、吃闲饭。哎,真是出了力气还讨不着好,”婆婆连说带比划,满脸愁容似是在讲自己的故事,接着,她话题又转回自己儿子身上,“只不过在咱们家,情况正好跟他们相反,咱们家女人挣钱,我那儿子倒成了全职丈夫。”

婆婆一反常态的清晰逻辑让冷燕子断定了之前的猜测,在那样一瞬间,来之前她那满怀的信心与希望,全都像挣脱了笼子的鸟儿,争先恐后地飞跑了。但她怎么会甘心呢?怎么会死心呢?不会的,她直接打断婆婆的话,十分坚定而恳切地说:“妈,我想换个工作。”

像一个自知走投无路而终于遇见警察的凶手,紧张组织着语言的婆婆立马有了稍许缓和,但神经依旧紧绷着,问了句:“现在的工作有什么不好吗?”不等冷燕子回答,她又继续说到:“按说,你现在做的这工作也挺好的,不用做什么活,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收入也蛮够用。我那儿子,是真的心疼你,怕你做其他工作辛苦,才托人找到了这个工作的。你放心,我这儿子虽然没本事,但违法乱纪的事情是绝对不会让你沾惹的。”说到儿子对冷燕子的心疼,那几个简单的字眼就像忽然到了北极,在这个女人的唇齿间打着哆嗦。

“妈,你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当这些被丈夫说烂了的话从婆婆嘴里出来的时候,冷燕子只觉得震惊,这个为了顾全婆婆的脸面、为了让婆婆免受旁人关乎“教子无方”的指责而苦苦隐瞒着自己委屈的姑娘,恍然觉得自己就是马戏团里的小丑,人家都把自己剥开揉碎了,自己却还在为那看的人遮掩。

她实在是惊到了,单是丈夫一个人就足够颠覆她对人性的认知,现在又多出了一个婆婆。震惊多于愤怒的眼神紧跟着婆婆的眼睛,她再次问道:“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工作?”很多时候,越是逼问地恳切,越是希望得到否定的回答,但事实总是相反。

婆婆被冷燕子的追问弄得有些紧张,声音明显没了底气:“知道的,知道的,他跟我讲过的。”这个刚刚还有着长辈做派的女人此时头也不抬,眼睛眉毛无处安放地胡乱眨动,心里总归是虚的。

冷燕子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眼神暗了,底气泄了,希望也空了。眼前这个被儿子拿捏在手心的女人心甘情愿地为儿子说着是非颠倒的话、做着有违人格的事,可冷燕子又怎能指责她呢?一个把全部人生寄托于孩子身上的母亲、一个为了孩子高兴能够做任何事的母亲,这样可怜的女人,冷燕子又怎能拿自己的可悲去批判同为女人的她呢?

冷燕子强装镇静收起了情绪,但她原本想要告知婆婆的有关未来的想法,是再没必要说出口了。强撑着吃完了午饭,冷燕子帮婆婆拾掇好家务,便趁早回去了。临走,婆婆把给冷燕子织的毛衣和几双亲手缝的鞋垫装进她的包里,又把她一路送上车,好像对儿媳的满心愧疚也只能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来偿还了。直到车子都启动了,她还透过窗户反复交待着冷燕子:“照顾好乐乐,孩子高兴比啥都强,一定记着,为了孩子,当妈的为了孩子没有啥是做不到的。”

公交车把婆婆远远留在那里,冷燕子伸出脑袋摆着手让她回去。尔后,这个短短几个小时内从希望的最高点一下跌落至失望谷底的女人,终于倒在带着霉味的座椅里,散了架。这个时候,彻夜未眠的后遗症也追上了她,脑筋像被铁条捆住了,怎么都动不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彻骨的绝望中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的现状。

她认定了自己被丈夫拿捏的事实,也认定了婆婆这条曲线救国的路线是行不通的,所以,最先想到了离婚,但立马想起房东大姐的话,况且她自己也不想让儿子早早失去一个完整的家。后来,她又想到自己一个人去另外的城市打工,那样就可以摆脱丈夫对自己工作的干扰,但儿子怎么办?哪里有老板让带着孩子工作的呢?就算是能够送去幼儿园,与丈夫的两地分居不还是会让儿子觉得爸爸妈妈不在一起了吗?还有什么办法呢?她想来想去,最后换到了回去城市的大巴车上她还在想着,直到想得犯了恶心晕了车,才被迫收了思绪。她就那样呆呆地坐着,看着临近傍晚的阳光柔和地抚上自己的手指、衣角,看着空中飞翔的小鸟跟着无边的风四处逍遥,她觉得舒服极了,希望这车能够一直开下去,直到时间尽头、世界尽头。

天色再次蒙上一层灰的时候,大巴车进了站。冷燕子再次回到这个曾经充满了希望的城市,她被拥挤的人群推着出了车站,又上了一辆公交车,在酒吧街的地方下了车。后来,她又朝河边的石栏走去,这个时候,那一溜小酒吧的招牌逐渐亮起,音乐也响了起来,一切都还是那么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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