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慢慢吞噬了这世间最后一点光亮,从天边的山川一直蔓延到了一间小屋子外,直到室内微弱的烛光忽然从窗口透出,驱散了外面包围着的虚无和黯黑。
此刻,屋内传出了两个女人的窃窃私语,一人带着低垂而压抑的嘶哑,直到视线愈渐靠近才从微光里看清两人的模样。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同一个女祭司在一盆鲜血前正等待着什么,一只被切断了脖子的雬鸦和一把带着仍未凝固血液的匕首搁置在血盆旁。
“可以开始了吗?”女人望着不见脸面的女祭司有些迫切。
“待满月和星辰出现时即可。”
“好。”女人俛首抚了抚自己隆起的腹部,脸上的表情已然掩不住内心的思绪万千。
两人对站半晌后,月光方才从屋顶的天窗撒下,女祭司伸手道:“请给我您的手。”
女人给出了她的左手,女祭司用带着血的匕首在指尖快速一划,三滴血落在血盆里,冒出几个泡后与鸦血混为一体,然后不知又使了什么法让她手指流血的伤口在瞬间愈合了。
女祭司沾着混杂的血液在女人额头画出一个简单的符号,而后双手抓握住血盆两侧,看着血水里倒映出的星辰,翕动埋在袍子里的嘴唇念叨出一句句细声的密语。
许久后,女祭司溘然缓缓地摇了摇头,似乎看到了这闪闪星辰后的吉凶征兆。“王后怀的是黎国第二个世子,可却是个不吉之兆啊!”
“为何如此?”
“世子将会是吞噬者的牺牲品。”
女人露出了惊恐的表情。“那谁是吞噬者?”
“大世子东方陌尘!”
“可陌尘出生时,天上奡侓星闪亮许久,都说他将来要成为九野星尘上最强大的奡侓。”女人似乎有些不能接受事实,抚在腹部的手慢慢缩成了一个拳头,泪水不禁湿润了眼眶。
奡侓被视为九野星尘之上最伟大的战士,世间常用七神中的战神奡侓之名来赞美他们,也只有在真正的战士出生时,天上的奡侓星才会闪亮。
“正因如此,大世子才能成为一方奡侓,而小世子则会在四岁时逢凶象,身受吞噬诅咒,落下残疾。有人辉煌,必有人残破。”从喉咙发出的声音愈发低沉,惶恐渗透进了她吐出的每字每句里。
“什么残疾?”女人的脸部此时已经因内心痛楚而变得扭曲,这个诅咒就像个噩耗一下击垮了她原本的姿态。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腹中的孩子会与世间三大诅咒之一牵连,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是何等的残忍。
“诅咒之力不明,众神未给予指示。”
这句话一直回响在女人的脑海里久久不能消去,就像一个飘晃在身边的恶灵,遮住了世间所有仅存的光亮,一直压抑不散。
九野星尘,现正逢冬季,壮好河山不见其本色,喧嚣城邑也不显其繁荣。天地一色,万里苍白。
一只毰毸的雬鸦飞在苍茫的天空里若隐若现,这是一只传信的白鸦,直到临近黎国的王城玥门它才翩翩而下,落在一个积了雪的窗台上,血色的双眼目光流眄,留下一声声鸦鸣响在空旷的天际里。
第二大国黎国坐落于九野星尘的东南角处,这里的族民源于世间最古老的民族之一顼族,他们信仰七神之子岦怒,崇奉大川,视自己为大山的子民。山野之中盛产的琛宝让这个国家亘古不衰,一直以来都兵强马壮。但有其缘由是因为它地处丘陵易守难攻,虽然被其他国家觊觎许久,但却无一得逞。
黎国也素来与世不争,让这片沃土之上的子民安居乐业许久,他们自给自足,日子过得甚惬意。即便天下战事和改朝换代时有发生,黎国之称却一直不变。而为保和平盛世的黎国也常会主动臣服当时王朝之下,以供奉珍宝当做礼尚往来,互不较真,自然免去了殃及池鱼的祸乱战事。
这里的王城玥门城靠山而起,白玉河从城前而过一直汇入鹿鸣湾。千仞略微灰白的汉白玉城墙直入云天,在雪天里却少了它昔日那般昌华的姿态。
东方家族是黎国的王族,在臣服云州国的统治后受封南黎王,封号世代相传与旭瑞王朝一般同在了上千年之久,如今第二十一世南黎王乃东方鸣幽,其在位三十年。为巩固各城之间的关系而娶得黎国铁鹰城领主的姐姐仉督琴芙为妻,现有一双儿女,大女儿东方茹岄和儿子东方陌尘。
王后被窗台上的鸦鸣惊醒,脸颊流着噩梦后的冷汗,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这个噩梦常常会伴随她久久不能忘却,她起了身,随手披上床上躺着的鹿皮毛毯,来到窗台边取下绑在雬鸦上的纸卷,上面的印鉴一眼便知这是云州国的来信,只有云州国的王族才会为了区别身份,从来不用素纸,而是会在纸上印着王家里的图腾。
“哪里的来信?”东方鸣幽似乎也闻到了王后的动静,缓缓而起靠坐在床上。如今他步入耳顺,头发鬓角夹着霜白,睡眠大不如年轻时,确实容易被身边轻微动作所影响。
“云州国,邀我们一同冬猎,说是有事共商。”王后将纸条揉碎在手里,化成几点烟灰而散。
“冬猎历来都是他们云州国里王公贵族间的活动,黎国也从不参与,如今来信却是有事商榷,不知这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如果王上不想去那就回拒罢,现这雬鸦还憩在窗台上呢!”王后走到窗前,欲做回信之事。
“罢了罢了!若是不去,岂不是以为我们黎国不敢出面,虽本王年事已高,但也不是出不得人的。”
王后掩了掩脸上微微笑意道:“王上还是这般性子,不如这回让尘儿去如何?”
“哎!”东方鸣幽看着房间里架着的古剑感叹:“这用南埏之地太阴钢锻造的荼魂剑早该要传给陌尘了,哪知他竟不近国事,现如今都对此不起半点心思。”
“这事可是强求不来的,当初尘儿降世天显吉象,都说这黎国里出了个要做奡侓的世子,将来是要统领万军的。”王后搀扶着南黎王从床上起身,为他披上白貂大衣。“若是王上觉得合适,方可让臣妾分担些黎国的杂事,也好让王上少操那么多心。”
“王后有这般心态,本王很是欣慰,可女人哪知国事?”
“臣妾从小在铁鹰城长大,除了那些琴棋书画外,恰好也同家父略通了些《九野列国志》。”
“哈哈哈……”南黎王突然笑道:“现才知王后嫁给本王竟是埋没了一身满腹经纶呐。”
“王上总爱说笑,不过是臣妾随意读了些杂书而已,哪有什么满腹经纶。”
“你乃本王的贤妻,陪伴本王几十年。陌尘确是个好苗子,你又是他的生母,若是你有心便去引导引导他,让他少在外头招摇,惹出什么是非来。”南黎王双手握住王后的手。“你也知道,因他这性子才会被天元门请下山门的,如此一来却是荒废了他出生时的吉象。”
他们视线相对,琴芙甚至可以看到对方的无奈神情。南黎王现已经踏入退位的时候,膝下却只有一个对继位之事一点不上心的独子,若这事传了出去,众人皆以为这黎国上下后继无人了。不仅会引来众国嘲笑还会招惹到不必要的动荡,这是谁都不想看到的。
“把这荼魂剑交给陌尘,让他凡事小心为妙,冬猎可不是一个能随意对待的把戏活。”南黎王沉思片刻后道:“暮冬是哪时侯?”
“五日过后即是。”
天色渐亮,一个长得俊俏的十二岁男孩坐在狭小的房屋内,点着一盏微弱的烛灯。万俟彧宸因听到了父亲的吼声从睡梦中醒来。
“阿娘,阿爹这是怎么了?”万俟彧宸看着他的父亲在床上一惊一乍着实让人觉得恐惧,整个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都异常的压抑。
“你阿爹他从小饱受凄苦,以至于会时常做噩梦看到他过去那些经历,而在做噩梦时又会发出恐慌声。”颛孙妜茹似乎也是被她丈夫的噩梦声惊醒,天还没亮全就已准备开始新的一天工作。普通家庭的人从来少了那些梳妆打扮的环节,简单的打理后也就少了许多事。
出身在即墨城的颛孙妜茹,在白玉河的支流黑水河旁长大。即墨是生在河旁和巉崖上的一座小城,那里四处皆是山峦,有最明亮清朗的树林。高大的黑木树和墨石是那里主要的景色。但颛孙这个姓氏不论在黎国还是九野星尘都是个低等家族的标志,因为没有前人为这姓创造出辉煌荣耀,于是后人便只可延续这残破的香火但却无人抬头待见,在这个世间里所有的荣华屈辱都因自己姓氏而伴随一生。
才十八岁时颛孙妜茹便嫁与万俟缉熙为妻,十几年里朴朴素素,一心照料他们膝下三女一儿。
“去把你阿爹叫醒吧,以后若是看见这样的情况,在他做噩梦时就把他叫醒,好少受些梦魇的折磨。”
“好的,阿娘。”彧宸两三步就迈进了门,当看着睡在粗布被子里的父亲时心里却是一震,觉得他头上那一缕缕白发竟如此显眼到揪人心弦。
“阿爹,阿爹。”彧宸贴在床边轻声唤着他的父亲,有一刻他觉得父亲的呼吸都是那么压抑,在每一次呼吸停步间都觉得有一种死亡气息铺面而来,让他好想看到躺着的父亲不要是这样安详的睡姿,这样的安详如死亡一般的恐惧。
彧宸愈想愈觉得怵惧,开始惊慌地叫大了声:“阿爹,阿爹!起来了!”
父亲在床上忽的一声惊恐,从噩梦中醒来,彧宸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把自己的父亲从冥府中拉回来一样,紧缩着的眉头才好不容易舒展开。
彧宸其实也会听闻母亲说些他们过去的事,在黎国玥门城最腐臭的巷子里,这里的人们没有那些富裕家族里的耍乐,留给他们的只有黑泥的街道,空气里弥漫着的胥是那腐朽的动物尸体和杂物腐烂发出的恶臭,这里是玥门城里的黑泥巷,也是玥门城最腌臜和最落魄的城区。
彧宸像其他石工家庭一样住在这条巷子的矮屋里,每逢日落没了天然的光亮,一家人便会集在一盏微弱的烛灯旁,冬天便贴个火炉,听着父母说过去的事,还有九野星尘里芳华绝美的神话。
彧宸知晓父亲小时在黎国城里的一个钭姓家族里做养子,因此从小便不受身边人待见。平日里也只能捡着家里人留下的最后一点薄粥寡水果腹。在他正直长身体之时不幸得了一场大病却不得家里人重视,落下了病根,从此便一直体弱多病瘦骨嶙峋。
这些东西都是看得见的,每当父亲解下衣物时,彧宸都能见到他那干柴般的身体,不留一点脂质。
以至于后来,在父亲刚至十二岁时便做起了石工的工作,一开始是被钭家当做一个劳动力对待,没少受到周遭人的呵斥和虐待。在后来知道了自己并非亲生时,就断了先前领养家里的关系,改姓了万俟。
每每想到这里,彧宸都觉得父亲孱弱到如此不堪一击,其间万般苦楚没人能说得清,但他却从来不语。
父亲此刻已经起了床,即使将至暮冬,在这个万人休憩的时日里,父母也从不停歇手头的活,哪怕过得比别人累些苦些,但他们一直以来都心满意足。
“缉熙,起来了?”妜茹喜欢直唤她丈夫的名字,手上正将做好的粗粮饼盛在破口的瓷盘里,送到桌上。“今日又有什么活儿要做?”
缉熙连忙着手解决妻子送来的粗饼,低着头边吃边道:“暮冬将至,都知这南埏之地的火野森林外延会在冬雪融化后留下凝固的珠玥石,这几日还没到暮冬的大雪所以是个好时候去探探境况。”
“那你可有伴行的人?”妜茹明显有些担忧,微微道:“南埏之地是九野星尘的四方禁地之一,没人敢去那里同古老的种族争抢什么山野宝藏。”
缉熙察觉到了她脸上的透露的恐惧。“我们用不着害怕那些闲书里的故事,就算真的存在那早已消失几千年了,就像那些龙涎城的巨龙和北埆的沙傀一样,没有人真正见过他们。”
“我是说不过你,总之你多小心为好,相信森林之子岦怒会护佑世间每个善良的人。”
“岦怒神会护佑我们的。”缉熙其实不信崇这世间传说里的任何神灵,不管是星神还是七神。但这会儿他也只好为了让妻子少些担忧所以顺口而出了。
待吃完早饭,天色已默默明亮,但街上却仍然见不到几个过往的人。黑泥巷里如此死气沉沉,白雪掩住了它原先那不堪入目的肮脏,如此看来,白雪地两旁夹着黑墙延绵出的静景却甚好。
“我吃完了!”缉熙说着已经背上了自己先前准备好的工具势要出门。
“那好,凡事小心。”妜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收拾了一下桌上的空盘。
彧宸站在门口一直看着父亲的身影和雪地上的足迹消失在这巷子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