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
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夏秋冬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庄子》
对于死亡而言,悲伤实实在在,并非想象,它就像勒在身上的绳索,像抽尽了空气的肺叶一般实在。人活着,长久来看,没有谁比谁更重要,但若是死了,有的人就比其他人更重要,就是这么个道理,你我皆是如此,在有限的生命里试图杜撰属于自己的故事版本,所有的人类颂歌就其本质说只是一首而已:“我的一生:我从历史中偷取了什么,我又如何与之共处。”
有人说,死亡是终极的哲学主题,所谓终极,并不是指“最后”这种最简单平凡的意思,它还意味着:死亡连同重大的苦难,能使那些太过实际的人也去进行哲学反思。马丁•海德格尔著名命题,我们的生存就是向死而在,虽然并非完全清晰明了,却让人们点头称是。对于死亡的定义,依物理主义者所言,一个人只是一个正常运作的人体,一个可思想、可感知、可交流,有爱、有计划,理性自知的人体。从物理主义者的角度出发,死亡究竟是什么?我拥有一具人格功能的肉体时,我就活着;而当我们不再拥有这样的肉体,当肉体功能开始损坏并停止正常运作的时候,我便死亡了。比如伊壁鸠鲁对死亡的看法,简而言之,就是死亡“什么也不是”。而根据谢利•卡根的观点:
“‘肉体停止人格功能行为即为死亡’,勉强可以接受,根据此结论,达到死亡状态不仅需要人格功能的缺失,还需要它永久地消失。”
从哲学角度来看,人体运作着,接着垮掉了。死亡就是如此。
在安全的距离之外探寻人类最沉重的主题——直面死亡。同时需要常常反思死亡,但这与直面死亡不是一回事。最起码,面对死亡是一种极具情感性的经验。与之相比,反思死亡就显得有所疏离、过于抽象,未能触及到所思考的现象。恰如笛卡尔的观点,人在思考的时候,最清楚知道自己是活着的——或者说,难以想象自己并没有活着。直面死亡,换句话说,不否认死亡——到底是什么意思?对于“什么是死亡或确切的说,死亡对我来说而言意味着什么?”这种看似简单但难以回答的问题,说实话,我的确不知道在回答时该如何避免肤浅或显得伪善。
然而真实的是,如同托尔斯泰在《忏悔录》一文中所言:
生命毫无意义。我似乎是在经历了漫长的生活道路之后,走到了深渊的边上,并且清楚地看到,前面除了死亡以外,什么也没有。欲停不能停,欲退不能退,闭眼不看也不行,因为不能不看到,前面除了生命和幸福的幻象,真正的痛苦和死亡——彻底灭亡以外,什么也没有。
也可以从奥斯卡•王尔德所说窥见一斑。
我的死如同我的生,皆在我能力之外。
谈到死亡和濒死,我们向来是拒斥的,理由是在我们的社会中,死亡是一个禁忌主题。然而大多数时候,死亡都是难以拒斥的,可以说,死亡随处可见,无处藏身,太容易被感官察觉,周遭随处可闻的唢呐声亦说明这点。
拒斥死亡就是拒不相信“它”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而把死亡想成一个“它”,把自己想成它的受害者,不过是另一种拒斥策略而已,即与它保持一定距离,把它抽象化,拒不对它负责——即使不是不想为自己的死亡负责,也是不想对直面死亡负责。最为世俗但极为盛行的拒斥死亡策略,就是沉湎于日常生活的喧嚣之中,不去抬头遥望远方的地平线,想想自己生命的期限。我想,我们全都这样。我们做着计划,无限地描绘着未来。因为我们都相信“tomorrow will be better”。我们好像觉得自己在世界上拥有用不完的时间一样。关于死亡,我们只会说,“该来的时候就会来”。我们在处理事情时的轻重缓急也显示了这一点,把真正重要的事情一再推后,而把“扫清道路”、“灭灭火”以及处理紧急的事情放在前头。但是,道路永远不会清扫干净,火也一直在燃烧,而总有一天不再有明天。
“什么都不重要……在我所度过的整个这段荒诞的生活里,一种阴暗的气息穿越尚未到来的岁月,从遥远的未来向我扑来……他人的死……与我何干?既然只有一种命运选中了我,而成千上万的幸运的人却都同他一样自称是我的兄弟,那么,他所说的上帝,他们选择的生活,他们选中的命运,又都与我何干?……其他人也一样,有一天也要被判死刑。”
在加缪看来死亡不仅是生命的一部分,也是生命的终极考验。死亡是一种恶,而且是不可避免,但是一个人如何死去则意味着一切。
不妨根据伊壁鸠鲁的观点大胆的设想:“死亡什么也不是”。要习惯这一信念:死亡于我们而言什么也不是。因为一切善恶皆在于感觉,而死亡剥夺了感觉。因此,死亡什么也不是,这样一种正确理解让我们享受生命的有限性,并不是因为它无限增加我们的寿命,而是因为它打发掉了我们对不朽的渴求。因为人一旦真正理解到不再活着也没什么可怕的,那对他来说,活着就没什么可怕的。恰如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时间》中所述:
得承认,除了生死游戏,我们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大赌局。在这里,每一个决定都会面临极度的悬念、关切、恐惧。在我们看来,要么一切,要么全无。另一方面,大自然不会说谎,总是开诚布公。它在这一主题上的看法截然不同,与克利须那在《薄伽梵歌》中的说法很像。它表明,个人的生死根本无足轻重。
“人们在生的忙碌和奔波之中早已把死置之脑后,不再想到去为永世的栖息预作准备;大彻大悟的聪明人都识透其中道理——人生不再,一了百了;每个人从小学的板凳上就懂得;死亡就是黑暗、灭寂、腐朽;人一旦死去就意味着永久消失、衰朽腐烂,躯体也就成了蛆虫的果腹之物。人们懂得了这一点是否会轻松些呢?这是个问题。这是一个又大又模糊的问题。当一个人丧失对永生的信念以后,与其同时他岂不也就失去了自身?”
死了并不见得比活着更糟,不过,死了与活着确实有所不同。可以说,视野宽广了……死亡无可回避,也不能赎免。当你一旦闯进某一个你并不了解的地方,也就万事罢休了,只是不要像彼得鲁里亚那样在大森林里无端丧生就行。但是他至少还是在真正的绿色的大森林里死去,有些人却常常是在人的森林里,在这个忙忙碌碌,自顾自己,满足于日常琐事的森林里,丧失了自己。
“这就像马群奔跑着,向某个地方奔跑着,在半途中丢下了一个同伴,这更像起飞过迟的、被寒流追逐着的鸟儿,它们甚至连回顾的工夫也没有。在马群里只有孤独的牝马嘶叫着,长啸着,稍稍停住脚步,在倒下去的牝马身边打了一个圈,就紧随着在前面飞驰的马群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