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三日,嵩山初透新碧。颍水自少室山北流,应和着郦道元《水经注》“颍水出颍川阳城县西北少室山”的考据,将这座“天地之中”的历史名城,浸润成半卷泛黄的《竹书纪年》。自夏禹定都阳城,周公测影定地中,至汉武封禅、武周封祀,三千年文明在此叠压如嵩岳岩层。而今,我携一卷《括地志》,循着七十二寺观塔阙的坐标,丈量华夏文明的年轮。
晨雾未散时,我站在周公测景台前。这座形如覆斗的元代石圭,承袭着西周以来“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的天文传统。露水沿着观星台凹槽状的“高表”缓缓滑落,恍惚间看见郭守敬正在校准《授时历》的最后数据。这位元朝太史令或许不会想到,他亲手夯筑的夯土层,会成为后世丈量天地最古老的标尺。东望阳城遗址,战国陶量器残片与夏代夯土城墙交错,恰似《尚书·禹贡》“禹敷土,随山刊木”的立体注疏。王城岗出土的青铜斝,盛着“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余沥,而测景台南侧的石刻星图,仍镌刻着《周髀算经》“日中立竿测影”的算学精要。
嵩山怀抱里的古建筑群,恰似凝固的史诗。中岳庙峻极殿鸱吻上的露水折射出七彩光晕,北宋铁人铠甲上,治平元年的铸造铭文犹可辨识;九脊歇山顶垂下的铜铃,应和着道士诵经的韵律,将历代帝王祭祀中岳的香火凝成绕梁余音。庙中《五岳真形图碑》的秘篆,与崇福宫遗址出土的宋代星象图残片,共同勾勒出古人“天地人”三才相参的宇宙图景。移步太室阙前,永平八年的刻工以刀为笔,让羽人御龙图的线条透出“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的仙家气象,阙身“崇高神君”四字汉隶,犹存《说文解字》所述秦隶的古朴风骨。
崇福宫遗址的断碑间,《大金承安重修中岳庙图》碑斜倚颓垣,女真文与汉字并行的铭文,正被春雨激活成《金史·地理志》的文字。城隍庙戏楼藻井的八卦图吞吐香火,清代画师描绘的目连僧,踏着《东京梦华录》“自过七夕,便演《目连救母》杂剧”的鼓点,在彩绘梁枋间超度千年孤魂。檐角悬铃摇响时,明代壁画里的城隍仪仗忽作《礼记》“天子大蜡八”的祭乐。
在郊外寻得大周封祀坛遗址,见莲花纹方砖上武周天册金轮皇帝的印痕犹存。坛基十二辰像残缺的面容,仍凝视着《资治通鉴》“万岁登封元年腊月甲申,封神岳,禅少室”的盛典,武瞾金简“除武曌罪名”的祈愿,已在颍水畔化作永恒的私语。残存的“登封”铭文砖,恰为《旧唐书》“改嵩阳县为登封县”的诏令作金石之证。
踏入嵩阳书院,唐碑“圣德感应颂”沐浴在清明光晕中。徐浩隶书棱角间,藏着玄宗丹炉的青烟。碑阴飞天的裙裾拂过李林甫篆额,将开元盛世的余韵织入琉璃瓦的流光。院中二将军柏虬枝盘空,汉武帝赐封的“大将军”依然苍翠,树皮皲裂处似藏着司马光在此修《资治通鉴》时的沉吟。行至半山腰,崇唐观造像低垂的眼睑下,长安四年的凿痕在道袍褶皱间蜿蜒,盛唐祭天的箫韶与安史之乱的铁蹄,在石像的耳蜗里反复角力。
启母阙前,大禹化熊的传说被《淮南子》“通轘辕山,化为熊”点化为永恒的岩画。东汉颍川太守的督造奏章,墨迹未干便凝成玄武岩的纹路。阙身驯象图的昆仑奴,踏碎月氏国进献的贡品清单,建初元年的蹄印里,绽出波斯银币的莲花。法王寺塔的十五重密檐切割云影,北魏正光年间的砖缝里,仍嵌着杨衒之《洛阳伽蓝记》“佛殿僧房,皆为胡饰”的营造记忆。三祖庵塔的金代塔铭“大开玄化,振起宗风”,与塔林深处的元裕公塔相望,赵孟頫的墨迹在春雨中愈发温润。暮色漫过嵩岳寺塔十五重密檐,北魏正光四年的月光穿透叠涩砖的缝隙。守塔人燃起的盘香,在第十二层檐角勾勒《洛阳伽蓝记》“宝塔五重”的轮廓。
会善寺净藏禅师塔的八角形制,颇具“精舍四周,石壁峭立”的佛国意象。檐角铁马摇响天宝五年的晨钟,惊起塔林深处少室阙上的云雀。建初元年的蹴鞠图里,皮球跃出石面,当年的工匠以阴线刻出《汉书·艺文志》“蹴鞠,兵势也”的尚武雄风,发髻高挽的少女足尖,仍挑着东汉军民的勃勃生气。
初祖庵檐下的北宋斗拱,承着达摩面壁的禅寂,《营造法式》的规尺化作“五铺作双杪偷心造”的几何诗篇。少林寺塔林二百二十八座灵塔沐在暮色里,金代佛日禅师塔的覆钵式塔刹上,云雀正背诵“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偈语。甘露台古柏的年轮中,紧那罗王退红巾的传说与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交织成梵汉合璧的武学秘典。
暮色四合,嵩岳将七十二峰收作一卷活的《资治通鉴》。颍水把观星台的日影、王城岗的陶纹、太室阙的汉隶,统统碾成星斗,洒向华夏的苍冥。中岳庙铁人的甲胄泛起月华,瞳孔里映着汉武封禅的燎火,与今人掌中的桐油灯笼遥相唱和。子夜太室极顶,岩层裂开甲骨文的龟裂,古柏年轮旋成《河图》的纹路。启母石畔的连理檀,将根系扎进《禹贡》的墨痕,新抽的嫩叶托起佛骨舍利的微光。
站在天地之中的原点,看三千年光阴在河洛大地写下新的谶纬。嵩山的夜雨洗净千年风尘,我在青石板上倾听时光的跫音。当晨曦再次照亮太室少室,那些镌刻在崖壁阙楼间的古老记忆,终将在春日的烟霭里获得新生。
(2021年4月5日 于登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