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里美给我发了一张有着红酒和蜡烛的照片。她兴奋的宣布:“1周年了,我来上海!”
我和里美认识,是半年前的事情。
我所在的公司是一家新崛起的媒体公司,近年来老板野心勃勃,业务上升的很快。写稿的量也大了起来,加班到十一二点是常有的事情。
办公司里到处残留着烟味,虽然写明了“禁止吸烟”,然而一加起班来,就没人记得这个规定。总之就是那种烟雾缭绕,到处吵吵闹闹,狂躁敲着键盘的那种气氛。
所以我特别享受午餐时这段空闲时间,喜欢一个人溜达。有一次意外的在一条小巷子里,发现了一家名叫“CASA“的意式餐厅。
看得出来,CASA的生意并不好。这里的位置相当偏僻,作为上班族解决中饭的地方又略贵。
然而我就是看中这里的冷清。
这里地方够宽敞,然而中午经常只零散坐着两三席,有时甚至只有我一个人。虽然价格略贵,然而披萨和意面味道都算地道,而且经常放Joe Pass 或者Art Tatum等人爵士音乐。在夏季炎热的空气中,这里颇有几分让人静下来的清凉。
里美就在CASA做女招待。
初次见里美,我就觉得这个女招待,眉眼里带着一份难得的殷切,一种温淡的热情。然而那既非职业性的礼貌,也非训练有素的假笑,
我开始点菜,说了几遍,她都不明白,我细细看了看她的样子。恍然大悟“哦”了一声,用英语点了单。
买单的时候,出于好奇,我问她是哪里人。她说自己是日本人,名字叫做津田里美。
“津-田-里-美”,她在餐纸上一笔一划的写着。
我稍稍有些吃惊,仔细打量一下,才发现她的确和中国人长得不同。虽然算不得出挑的美女,然而妆容颇为精致,眉眼之间的确日本女人特有的风韵。
一个日本女人何苦要来中国的意大利餐厅做服务员?
百思难解。
后来,出于好奇也好,出于肚子的需求也罢,来CASA的次数多了起来。一来二去,竟和里美熟络起来。有时我也带她逛逛上海。
有一天,我问她,到底何苦来中国做女服务员?
在我的印象里,来中国的日本人多数是高管,至少是高级白领,或者来做寻找商机的人,来做女招待的怕是几乎没有。
“你不是未来的老板娘吧?”我问。
“不是,不是。”里美一边矜持的剥开小龙虾,一边用磕磕绊绊的中文混杂着英语,讲述自己的故事。
里美的家在日本的福冈,那是一座临近大海的美丽城市。然而她的父亲早早离开了人世,
那个时候,里美只有7岁。
里美的妈妈和婆婆,在福冈附近的祖屋,把里美兄妹三人,辛辛苦苦养大。
里美天性腼腆,然而天生个子大,被教练看中,希望她能进校队打篮球。虽然里美对篮球没什么兴趣,但教练说如果打得好可以减免学费,所以里美就答应了。
教练的要求很严格,除了痛苦的体能训练,连饮食都要严格规定。每天只能吃蛋白质、蔬菜和少量米饭。
里美说自己都不太敢去便利店,每次去的考验太大了——巧克力和冰激凌都是诱惑的恶魔...
“偷偷吃一点好了... ”我说。
“不行!教练会定期称重,知道了就麻烦了!”
就这样辛苦打了5年篮球,里美好歹熬进了大学。
“终于不用打篮球了。”这是里美大学生活里最快乐的部分。虽说不算名牌大学,也不是什么喜欢的专业,里美还算过得自由自在。
里美当时的梦想是做一名空姐,她为此一丝不苟的努力着,去专门的培训班,训练仪容,每天练习走路、站立2个小时。
然而,这样努力了两年,没有航空公司愿意聘用她。
“可能是我长了一张平凡的脸吧...”,里美淡淡的说。
“绝对不是,我见过一些空姐长得更一般,说是空婶还差不多...”
“纳尼?空什么?”
“没什么了...”
在被多家航空公司拒绝之后,里美去当了一名普通上班族,先是在福冈,然后去了东京。
“为什么不留在福冈呢?和家人在一起不是更好吗?”
“也曾经在福冈工作过,然而随着年龄变大,婚姻的压力就越大。像我这个年龄还没结婚的女孩子,很少。亲戚们都在背后指指点点...”
原来如此。我告诉她在中国也是一样,去上海人民公园的相亲角,你就能理解什么叫做“婚姻是一桩巨额交易”。
里美并不是不谈恋爱,然而却总是遇到渣男。
里美的上一任男朋友,交往了三年,留下一句“赛由那拉”,就回了加拿大。虽然里美也没指望和他结婚,然而这样“单方面宣布”的行为,毕竟太决绝了。
里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就请了假,飞到多伦多,徘徊在街头良久。她没有联系那个男人,只是去一家酒吧,坐到天亮,然后返回东京。
那是她一个人的告别仪式。
里美的上一份工作,是在东京的一家食品公司做职员。日本人表面上很客气,工作上却可以说是苛刻。有一次,她出了一点小差错,她的客户居然把便当朝她扔过来,而她只能小心的低头道歉。
里美来上海,是三十岁生日之前的事。
机缘巧合,里美认识了现在工作的地方,CASA的老板。那位老板野心勃勃的准备把日式的西餐厅,带到上海。他需要一个人,去服务日本的客人。
里美觉得这是新生活的机会。
“可是为什么要当服务员?我不知道在日本如何,但在中国这可不算什么好工作,也没有很大发展。”
“可我也不会汉语,英语也一般般... 能有这个机会已经不错了。虽然工资只有以前的一半,但是老板提供还算不错的公寓,还出钱给我找了汉语老师。”
“原来如此。”
“而且我很喜欢能给客人带来满意的服务,那就是我想当空姐的初衷。虽然梦想已经放弃了,但这是新的一种实现方式”。
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享受服务别人之人?
里美说,在中国有很多不适应。
比如街边到处是垃圾,晚上会有人一桶一桶的拉走,味道很难闻。这在日本是从来没有的,大家都是规规矩矩的做垃圾分类。
而且中国的菜经常做的油腻,总会拉肚子。有时还会咳嗽、嗓子疼,前两个月真是苦不堪言。
然而最打击她的,还是语言问题。有时候客人跟她说了好几遍,她听不懂只好点头,结果对方破口大骂;店里忙起来的时候,同事忙得团团转没时间跟她解释,她觉得自己像个废物;也有同事在背后抱怨,说跟里美解释事情太麻烦了,干脆不告诉她...
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说自己还碰到过四十多岁的男人,对她很亲切,请她吃饭,借着酒劲拼命靠过来。里美很尴尬,只好一言不发。在夜里,那个人还发来信息说“很寂寞”....
也曾经有老太太总是来吃饭,问东问西的,希望把她介绍给自己离婚的儿子的 ...
无论如何,里美不想得罪客人呢,她只有沉默以对。
里美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为来店里的日本客人服务。她说日本的客人对服务是很挑剔的,所以她花钱去跟老师学怎么倒红酒,跟同事学习如何做咖啡拉花,甚至撒胡椒的姿势也必须严格练习.. 做一个Waitress,也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里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周要上六天班,从来不能在周末休息,而且加班也没有加班费。有一次她鼓起勇气,向老板提出想休息两天,然而老板说“你既然来了中国,就要适应这里的制度,大家都是这样的。”自然不了了之了。
里美所在的店,因为位置不好,生意一直很冷清。里美说,已经有很多同事离开了,调酒的、服务的,主厨下个月也要离开了...
“那你会离开吗?”
“我不会的。”
里美告诉我,她想当空姐的原因,并不是羡慕她们可以飞来飞去的,而是真心希望服务客人。服务好客人,让她由衷的开心。而CASA给了她这个机会,她愿意和CASA共同成长。
“老板说,虽然现在生意很差,但不久,那个很厉害的公司,叫阿里巴巴的,就要搬来这附近啦!”
“楼还在盖,需要两年!”里美天真的笑。
我从没想过,马云的阿里巴巴,会以这种方式,和一个日本女人的命运连接在一起。
我想大概几乎没有人能理解里美那种“服务好客人的满足”。因为这个社会,本质上是很势力的。
我们认为花钱的就有权力对伺候人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们认为,一个体力劳动的服务生,谈不上什么价值。
然而我们的潜意识里,又会觉得外国人来中国,即便不是做个高管老板,至少是玩艺术玩音乐什么的,过一种潇洒的生活。
然而就是里美,这个可能是上海唯一开开心心端着盘子的女招待,颠覆了这两种心理预设。
我想,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无论我们在世界何方,我们都有过往的苦难,曾经的梦想,和现实中的挣扎与坚持。我们每个人的人生,也许对他人,其实终究是不值一提的。
我们的人生,到底怎样过有价值呢?
最起码,不要把这个判断权,交到别人手上。
(故事为真,名字为假,摄影来自荒木经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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