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总是在不经意间沉浮，没入沙砾中，又随潮浪现世。梦中的我如一名拾荒者，行走于沙滩上，弯腰拾起那一块块回忆的碎片。这些手心中的零散片段，份量不重，却能温暖了我一枕的凉意。
十岁，家中生了变故，父母离异，爷爷生了重病，虽说大人们把这些消息尽量封好，但那会儿家中的低气压却是无法让我忽视的。
奶奶说，你妈妈去很远的地方了，以后，她不会在和我们生活了。
我说，我知道爸爸妈妈离婚了。
他们以为十岁的孩子不应该知道这些，但在网络如此发达的背景下，现在的孩子什么不知道呢？我明白他们的意思和苦笑，望了望只有三岁的弟弟。他应该是真的不知道吧。
那时候回家，家中总是一派清凄的模样，没有往日的热闹欢快，似乎有一块乌云压在这个家的上方，压的爸爸烟一根接一根，压的奶奶时常红了眼圈，压的爷爷叹息连连，压的我和弟弟不敢轻易问起。
之后没多久，妈妈从“那个很远的地方”回来了，她给我和弟弟带了好吃的。我没叫她一声妈，弟弟看我情绪不对，也不多叫，那时我的心里大抵是怨恨的。她走的时候问我怪不怪她，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开始了一段没有色彩的童年时光。十岁，正是似懂非懂，懵懵懂懂的时期。对于这场变故，我只知道结果，却不了解原因，于是我便把责任都推到了贫穷的身上。
是贫穷的错。因为贫穷，爸爸要外出打工，与我们聚少离多；因为贫穷，妈妈才会离开爸爸，离开我们；因为贫穷，我只能羡慕的看着同学手中的巧克力，羡慕的看着他们的父母来接送他们。
我开始变得暴躁，负能量，变成了一个少言寡语的坏孩子。年纪小，经历少，这些因素使我没有办法面对这场家庭变故，而我的不满和委屈，就全撒到了我的亲人身上。
爸爸外出打工了，爷爷干不得重活，家里事情里里外外基本都是奶奶操持。我总能在厨房、菜地、小河边找到她忙碌的身影。那时候的奶奶是真的苦，这份苦，来自家庭的重担，来自农活的劳累，来自孩子的横冲直撞。
那会儿，我从来不曾想过奶奶有多艰辛，我只知道责怪，不满。当奶奶做了什么好吃的的时候，我几乎不说赞美或者表示满意的话，我只是觉得，家常小菜，没什么好高兴的。在学校，和同学打架，衣服裤子破了就往奶奶跟前一丢，她不说话，也不责怪我，在无言中帮我补好、洗好，可当我看到那些缝缝补补的衣服时，心中怨气却更盛——这让我又想起我家的贫穷。
改变我的，是奶奶的泪水。
那一日，我照常回到家中，听见了奶奶在座机旁打电话。她们大人打电话都说方言，不让我和弟弟听懂。我走近奶奶，光线很暗，我看不清奶奶脸上的表情，但她的声音似乎是有一点哽咽。
“奶奶我去找别人玩了。”
奶奶被我的声音惊了似的，忙回头对我叮嘱：“噢噢噢，早点回来吃饭，注意安全。”
“知道了。”
稚子无心也无忧，当时的我并没有发现奶奶的异样，和往常一般在外面玩到天擦黑，压着家里的饭点回来。
可这次，我却没有看到饭桌上等候我回来的爷爷奶奶和弟弟，家中十分安静，连责怪我回来晚了的声音也没有。
我悄悄走进房间，看见了奶奶的背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出声唤她也未理睬。
然后我便看到了奶奶在哭，大哭。
说是大哭也不准确，奶奶的哭泣没有声音，只有抽噎，但你能通过这压抑的抽泣声，听出哭泣者的心哀，像是在看一场火山爆发的录像，但被按了静音。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大人的眼泪，不像小孩的一滴一滴，而是在脸上滑出一条河，河里沉淀着盐晶和苦涩，仿佛在那层透明液体下，你能看见老人半生的沟壑。
“奶奶......”
奶奶并没有看我，透过她的肩头的起伏，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慌。
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年幼的弟弟缩在沙发上不知所措，他求助般地看了我一眼，而我却无法给他相应的回应。我也只是个孩子。
不记得奶奶哭了多久，记忆中对这件事的最后一幕停留在奶奶边抽噎边给我们做饭，但自己一口未动饭菜。
我到现在也不知那次奶奶哭泣的原因，她不愿多讲，眼底总有一抹闪瞬即逝的情绪，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叫失望。
那天晚上，爷爷没有回家，奶奶一边一个地搂着我和弟弟，哄我们睡觉。我缩在奶奶宽厚的臂弯里无法入睡，总是有小动作，奶奶感受到了，轻声细语的对我讲：
“奶奶知道你心里委屈，这是你爸妈的错。
你年纪还小，心眼却多，总是喜欢胡思乱想。别人都夸你聪明，奶奶知道这是好事，但奶奶还是担心，心眼太多会让你变得不开朗。
人这一生啊，都知道自己最后总是要带着遗憾没入黄土，可还是有许多人想不明白，斤斤计较，非和自己过不去。
生活就是这样，在很多的苦中有那么一点甜头，苦多，甜少。可我们能怎么办，只能是不断告诉自己放宽心。
孩子，别让你父母影响了你的一生，那是你的人生啊，不是你父母的。开心点，好吗。
奶奶没有其他太大牵挂了，我的孩子我养大了，接下来他们的人生就不归我管了，我的老头子我也能照顾周到，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姐弟了。你爸爸是个大老粗，妈妈又不在身边，你可千万要争点气，别让别人看扁你。
……”
我最后醉睡在奶奶的喃喃叮嘱中。她好像没有考虑小不点一个的我是否听得懂，她只是想和我讲讲这些话。我很庆幸，我是她诉说的对象。
那天晚上的月亮好像很亮，月光被老旧木窗切割成一格一格，平铺在我们的床上。而奶奶就像一点亮光，簌地点亮了我心里最黑最脆弱的角落。
我大抵是幸运的。家庭的不幸没有一直影响我，因为在我的生活里，一直有一簇温暖，将寒冷驱逐。
奶奶于我而言，如黑夜森林中行人手里的火把，那一点点亮光虽不足以照亮整片森林，却能够照明脚下的路，使我不再跌跌撞撞，让我能够沿着最平坦的小路一往无前。
谢谢你，奶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