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鞭痕,还是胎记

我店的隔壁,是一家古玩店。店主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彪汉,胡哥。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双下巴,板寸头。身高体重一样,一八五。

胡哥这长相体型,我怎么看怎么感觉不像是开古玩店的,他应该更合适干点别的营生。

可从我爷爷在世时,这店便开在那儿了。七八年过去,除了古玩字画,又增加了玉器首饰类项目。

胡哥闲来无事,有时就跑过来找我喝个茶,聊聊天。

今天虽是新年第一天,店里却很冷清。我思忖着,要不要给自己放个假,关门出去溜达一圈。这时胡哥推门而进,脚尚在门外就嚷嚷着:“泡茶了吗,喝杯茶!”

我赶紧抓把茶叶扔进杯子,一片片绿叶在滚烫的热水里舒展、翻卷、上下浮沉。

两个大老爷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几句。

端起茶杯啜一小口,胡哥转头问:“新进一批新疆货,你要不要选块合适的物件来戴?不要钱,我送你!”

我摆手婉拒:“别别别,爷爷说我七月十五出生,命格属阴,不易带玉石类玩意儿。”

他不再作声,我继续低头刷手机。

胡哥突然变换了坐姿,向前凑了凑:“兄弟,给你讲个故事听吧?”

见我没反应,他直了直身子:“其实也不算故事,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真事儿。”

挠了挠一头短发,他接着神神秘秘:“关于这事我求证过我哥,可他硬说不记得这事了。我说出来你给我分析分析哈,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我脑子里幻化出的一个故事。”


我那年六七岁吧,哥哥八九岁。我们那时候,孩子多,不金贵,都是大孩看小孩。

一个秋天的周末,哥哥不上学,心血来潮说带我去后山摘酸枣,母亲听后嘱咐:“去吧,带个尼龙袋,顺便捡点松柏斗子做饭引火用。”

早饭后,我和哥哥就出门了。母亲说天阴得很厚,早点回家。我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一点没有秋天那种天高云淡的样儿。

我和哥哥步行半个多小时后到达后山。满山郁郁葱葱的松树,虽然秋天了,可还是绿意盎然的模样。我哥俩向来是听话的孩子,先在山的阳面捡了满满一袋松柏斗子,挽了个结,放到一块醒目的大石头旁,这样即使走远了也可以看到这块大石头。

完成任务后的两个孩子格外开心,开始肆无忌惮地满山跑着摘酸枣。酸枣属于灌木类植物,长得很低,枝枝丫丫上布满了针一样细长的刺。虽然被扎好多次,但满目的酸枣诱惑着,我们顾不上疼,专捡那些红颜色的果子摘。

不知不觉我和哥哥到了山的阴面,本来漫山遍野跑了好长时间,整个后背都已被汗水浸透。这时一阵阴冷的风吹过,我俩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哥哥看到了眼前的一大片坟圈子,似乎不大想继续往前,和我商量:“咱们还是回去吧?”

可不远处满是硕果累累的酸枣树,我来不及回答就奔过去,哥哥只好跟了上来。

又摘了好一会酸枣,直到褂兜裤兜都装不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又累又饿,因为阴着天,连个大概的时间都不知道。哥哥肯定也饿了。可眼下除了酸枣没有可充饥的食物,于是就大把大把吃起来。酸枣顾名思义,本来是酸的,即使熟透了,甜中还是带着很浓烈的酸。哥哥说:“不要吃太多,否则胃受不了。”

可我饿得慌,年龄又小,哪里听得进哥哥的话。不知不觉褂兜里的酸枣吃得差不多了。不一会儿,我的胃开始抗议,哇哇地,把刚才吃进的酸枣连同胃里所有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吐完以后整个人很虚脱的感觉,跟哥哥说:“我想睡觉。”

哥哥一下子很害怕的样子,拉起我就要走,说:“这个地方全是坟地,娘说过不能在这样的地方睡觉。”

又困又饿加上刚才的呕吐,我浑身无力,根本听不进哥哥的话。倒头在一个小矮坟上就睡着了。

因为胃里没有任何东西,不舒服的感觉让我并没有睡得很沉。似睡非睡之间,突然听见有人喊我,我似乎是睁开了眼的,看到哥哥正坐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焦急不安向四周张望。

看样子不像是哥哥在喊,那是谁?疑虑间,很浓的睡意袭来,我便睡得什么都不知道了。然后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梦里,一小女孩,年纪和我相仿。头顶两边各梳了一个发髻,皮肤白净,五官精致,穿着粉色镶白边的衣裙,一边跳,一边笑意盈盈向我跑来,嘴里喊着:“小哥哥,小哥哥来和我玩呀!”后来长大后我知道,那小女孩衣裙是民国时的样式。

在我们村里,我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我揉揉眼睛,开心地朝她走去。这时我发现刚才光秃秃的地面开满了各色小花,还有几只蝴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

小女孩俯身掐了几朵小花,伸到我鼻子尖让我闻闻花香不香,我素来对花粉过敏,顿时打了一连串喷嚏。她格格大笑。

小女孩落落大方,一把抓起我的手“:走,我带你去我家。”

我心里狐疑:“荒山野岭,你家在哪里?”

小女孩仿佛看出我的心思,格格笑着,拉着我转了一个圈,一扇门突兀地杵在面前。小女孩略有迟疑,道:“你在外边等着,我家太黑,怕你不适应,我去给你拿点心吃,我听到你肚子饿得直叫,嘻嘻……”

很快,小女孩又从那扇门里走出来,手上捧着几块点心,点心下边用火纸垫着。对,火纸,逢年过节和冥币一起烧的那种。

我早已饿得像鬼一样,哪管那点心用什么包的,接过,狼吞虎咽下了肚。

小女孩看我急急的吃相,又格格笑起来。

几块点心下了肚,整个人感觉舒服多了。我一边满意地抹着嘴角的渣渣,一边回味刚才的点心仿佛有种怪怪的味道。

还没容我细想,小女孩一把抓起我手腕。

对,是手腕,而不是手。长大后有了孩子知道:过马路要抓着孩子手腕,而不是手。因为抓着手的话孩子很容易挣脱,而抓手腕就不会。只要你不撒手,小孩就不会从你手里挣脱。

跑题了哈,接着讲。

小女孩一手抓着我手腕,一手指着前边一片平整开阔的草地说:“小哥哥,我们去那边玩!”

吃人嘴短,我哪里还有说不的机会,再说手臂被小女孩牢牢抓住,我身不由己跟着她向前去。一边急步快走,小女孩一边歪头盯着我:“小哥哥,你留下来陪我玩好不好?”

我不假思索,说好啊。任由她拉着,几乎是跑起来。

眼看离那片草地越来越近,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放羊人打扮的老头,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鞭子,却不见羊在哪里。

放羊人一下挡在我和小女孩面前,喝道:“你要带他去哪里?!”

小女孩歪着脑袋,狡黠地眼神望着放羊人:“我带他去玩呀!”

我没有主见地点点头。

放羊人厉声道:“把他放开!”

小女孩依旧笑着:“嘻嘻,我偏不。”

放羊人怒了:“再不放手我抽你了!”

小女孩一听,抓着我手腕就跑。放羊人横跨一步,随即扬起手中鞭子,重重朝小女孩的手抽下去。

小女孩哎吆一声,马上松开了手。

放羊人的皮鞭仿佛强弩之末,从小女孩手上扫到了我手臂上,一阵火辣辣地疼,我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整个人都醒了。

刚才明明靠在了一个矮坟包上的,这会不知怎么站在一个长长的斜坡上,斜坡尽头是一个大大的水库,无风的水面像一面光滑镜子。眼前哪有什么女孩和放羊人?

想起梦里的平坦草地,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这时哥哥挡在我前方,急得快哭的模样。见我醒了,哇一声哭了:“娘说你梦游我还不信,你说你大白天的梦游什么呀!”

我抓了抓后脑勺:“刚才我梦游了?”

哥哥一边摸着眼泪,一边抽噎着:“可不是咋滴!你开始又是笑又是吃东西的样子,我以为你是饿了。后来站起来绕着一个坟头转,转着转着就飞跑着往这下坡跑,我在后边追都追不上。要不是你突然停下来,我指定追不上,真害怕你会跑到水库里边去!呜呜呜……”

我顿时浑身一阵凉意:“那你看我梦游怎么不叫醒我?”

哥哥委屈地大喊:“我哪敢!娘嘱咐我很多次的,如果看到你梦游千万不能叫醒你,否则会把你吓傻的。呜呜呜,现在到好,你没傻,我快被你吓死!不行不行,得快走!”

哥哥毕竟是年长我几岁,仿佛感觉出什么不对劲,拉起我,顺着一条上山的小路奋力跑起来。

翻过山,就是山的阳面,哥哥拉着我跌跌撞撞跑下了山。兜里的酸枣全掉了出来,哥哥也制止我弯腰去捡。

路过放松柏斗的大石头,我意欲挣脱他去背那个尼龙袋,哥哥紧紧拉着我,冲我大喊:“要什么松柏斗,快走!”

当我们到达山下的公路,天已经快黑了。来不及休息,哥哥依旧拉着我一路狂奔。这条路上本来就车少人少,这会儿连个人影都没有。

跑到公路拐角处,再往前几十米就是我家。这时手电筒的光亮照过来,是母亲遣了父亲出来找孩子。

我们两个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软了。一起扑进父亲怀里,哇哇大哭。

父亲抱着我,拎着哥哥回了家。

晚上,我发起高烧,说胡话。听母亲说我手舞足蹈,笑得瘆得慌。一边笑一边说:“等着我,等着我咱一起玩!”

在这期间,母亲找人又是烧纸祷告,又是给我唤魂。

几天后高烧退去,我又恢复了往日的活蹦乱跳。只是左手腕那个地方,一阵阵隐隐作痛,并且有一道淡褐色的印记。伸过去给母亲看,母亲不以为然:“让什么给刮拉了一下,几天就好了。”

几天后,淡褐色印记那个地方不疼了。可是印记没有丝毫变淡的样子。

随着年龄增长,那条淡褐色印记变粗变长,颜色也变为了深褐色。又问母亲,她轻描淡写:“嗯,可能是我给你生的胎记,小时候没看出来罢了。”


故事讲到这里,胡哥撸起他衣袖:“看,就是这个。”

手臂处,一道猫尾巴似的深褐色印记赫然入目。

我半信半疑:“你确定刚才不是你编的故事?”

胡哥见我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一把撸下袖子盖起那道印记,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起身,俯视我:“那你就当故事听罢。”

一边说一边又坐下:“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起来给你讲这个故事吗?”

不待我回答,胡哥摸了一把下巴,开口道:“前几天,我店里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你知道一进门喊我什么吗?”

我乜了他一眼:“我哪知道?!”

胡哥一字一句:“小哥哥,小哥哥!”

我差点把口里的茶水喷出来:“噗~喊你小哥哥怎么了,你不会真的以为人家清纯小姑娘看上你这油腻大叔了吧?完了,你这是韩剧看多的后遗症。”

胡哥不理会我的讥诮,一边看着我一边在自己手背比划:“喊声小哥哥是不打紧,可关键是,她手背这个位置……有个和我颜色一样的胎记。巧合不巧合?神奇不神奇?她上次买了一块玉坠,临走时冲我直笑,脆生生地说,小哥哥,过几天我还来哈。”

说到这里,胡哥竟然难得地扭捏起来:“或许,那什么,还记着我,投胎转世了,也说不定呢。又或许是,约定好的呢!要不,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我若有所思:“她的手抓着你的手腕,放羊人的鞭子打在她手背,同时扫过了你的小手臂……”

胡哥定定看着我,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一字一顿:“还有,我问过我父亲,我曾祖父是,放—羊—的!”

我哑然失笑:“为了泡妞可真够煞费苦心的,编出这么个故事来。”

胡哥这次是真生气了,起身就走。这时门外闪过一个身穿白色羽绒服的倩影,随即声音从隔壁门口传来:“小哥哥呢,小哥哥去哪里了?”

胡哥一溜小跑,我在后边高声喊:“我昨晚剥的榴莲壳还没扔呢,晚一点给嫂子送过去哈。你自求多福吧胡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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