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老陈是在大一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背着包,刚从西北的小山城到了省会城市,看着一切都新奇,行动却十分拘谨,伶着行李箱,站在住宿楼前徘徊犹豫。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头,伸出一双瘦手,稳稳地接过了我的行李箱,对着我问:“你是新来的学生?办入住手续的,跟我来吧。”看着我鸡啄米一样点头,他很酷地转身带着我的行李先走了,后面的我亦步亦趋的跟着。
一套手续他的带领下很快举办好了,当我嗫嚅着说谢谢的时候,他眼睛猛地瞪大了:“叫我陈老师。”我楞了一下,叫了一叠声的陈老师,老陈这才裂开嘴笑了起来,那样子就好像是一个小孩子得到了大人的奖赏一样。
后来日子久了,也就和老陈熟悉了起来。才知道,他出身农村,到现在五十六岁了,种过地,当过兵,干过建筑工人,当做厨师,五行八作几乎都做遍了,但就是没有读过书。
现在年纪大了,再读书是不行了,所以就对学校、教师等有一种特别的执念,于是就想方设法的来到大学里做了一个宿管员。
老陈干起活来麻利干脆,但就是有个“毛病”,喜欢学生喊他老师,大家有个半夜寝室关门啊,或者在寝室使用小电器之类的,到时候只要喊一声陈老师,老陈就会“放行”,百试百灵;要是遇到什么事情要帮忙,也非得喊他陈老师才行,不然免谈。
于是日子久了,大家就都对老陈有了怨气,时常可以听到大家聚在一起谈论:陈老师?陈个屁,就是个看大门的罢了。
这种情绪终于爆发出来了。
那是五一放假,大家回家的回家,出去玩的出去玩,整栋宿舍楼空了许多,甚至走在走廊里都会有回音。
而一个大四即将毕业的,在晚上吃过饭之后,要带着自己的女朋友进宿舍,被老陈给拦住了:“马上要关宿舍门了,按照规定,女生不能进去了。”
那男生一脸的笑:“陈老师,你帮帮忙了,我很快就出来的。”
老陈一脸严肃,那男生把陈老师叫了千百遍,老陈还是一句不行。看着站在身后一脸尴尬的女朋友,那男生的脸上挂不住了:“姓陈的你嚣张什么,叫你一声老师是看得起你,真拿自己当根葱了,什么老师,就是一个看大门的,老师,老师个屁你,就你也配做老师?”
口里骂骂咧咧地,转身要走。站住!老陈一声暴喝,那男生转过头来,老陈满脸通红,一双眼睛瞪的溜圆,胸膛不住起伏,咬着牙说道:“你有种再说一遍。”
那男生在自己女朋友面前自然不肯示弱:“说就说,你就是个看大门的。”一句话没说完,老陈的拳头就挥了过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报告学校管理人员,入院检查等等一切事情了。
而在那个学生因为鼻梁骨骨折治疗三天后,学校对老陈的处理决定也下来了:解除劳动关系。
那天是黄梅雨季,天一直阴着,大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会女友的会女友,上下课的上下课。老陈佝偻着腰,在将自己的行李从宿管员的房间往外搬。
老陈的行李其实很少,只有一卷铺盖和一个小小的手提包,但那天老陈搬了半个多小时,将东西都搬出来后,老陈就直接走了,没有再看一眼这个执着到偏执的地方。
我当时刚好下课,遇到老陈的时候,他已经快要走到校门口了,看到他背着一卷大大的铺盖卷,低着头,为了不被背上的铺盖拽倒,他的脖子使劲往前伸着,完全没有注意到眼前我的。
“陈老师。”我下意识的喊了一声。老陈听到声音,头微微的抬了一下,扫了我一眼,挤出一个硬硬的笑容,没有说话,从我旁边绕过去,走了。
当时天下已经飘起了牛毛细雨,给整个天地之间铺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水雾,老陈的身影渐渐的走远,在水雾的遮掩下,看不见了。
后来我听他的同乡说,老陈在村子里的时候就不老实,大家都在老老实实种地,他却不,整天说要离开农村,去城市做城市人。大家问他想做那种城市人,他就说干部,或者老师。
所以后来就到处折腾,本来他读书成绩好,可是他家里穷供不起他,让他辍了学。
不让读书了他也闹,但闹了一阵又不闹了,说要去当兵。当兵不久遇到大裁军,于是背着包就回了家,也没分派到工作。
可在家也不安全,今年去打工,明年做厨师的,没个准谱儿,结果就晃着晃着年纪就大了,又没钱,谁家得女儿都不肯嫁给他。
他倒是不急,可他父母却急的跳脚,总是催他结婚,他不做理会,催的急了,他就转身进了城,再不回家了。
这一呆就是几十年,小陈出去,回来已经成了老陈,父母看着满面风霜的儿子,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
老陈却宣布了一个惊天的消息:自己做了大学老师了。大家都被他的消息给惊到了,于是各家纷纷求他来给自己儿子找工作,他就带着大家到了城里找了工作。
大家这才意识到,老陈所谓的老师,其实就是给宿舍楼看大门。可老陈却一脸得意:别看是看大门,这可是大学的校门,里面住的人都是大学生,你小子现在算半个老师了。
谁能想到他会为了一句话打人,咱本来干的就是看大门的事嘛。
这是老陈的同乡说的最后一句话,但我我看着他歪在椅子上,嘴里叼着烟,穿着拖鞋背心玩手机的样子,我突然有些想念老陈。但我再也没看到过老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