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原本住在村子的最东头,早些年儿子结婚,就把东边的大宅子给了儿子,自己和妻子在村子最西边重新盖了处小宅子。当初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住在东边,西边则是大片的庄稼地,老陈新宅子的四周被庄稼簇拥着,倒没觉得热闹,反而显得格外孤独与落魄。
后来,县里在西边搞建设,大家也就一窝蜂的把房盖到西边来,于是,老陈家就成了我们家的隔壁。两家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老陈妻子总能第一时间看到我家墙外的篱笆上结了葡萄,我也数的清他家墙头上又生出多少新丝瓜来。
按我妈的话说,这墙薄得很,说话要小心。
可老陈似乎没觉得这一点,因为一大早就听见叽叽呀呀的二胡声,老陈会拉二胡?开始我还挺好奇,平日里看他沉默不语的,蹲在门前的柴火堆旁,蜷缩着高大又单薄的身子,抽着烟,或干着零碎的活计,看似一个糙汉子,没想到还有这一手,可知道,我连二胡长啥样都还没见过呢。我仔细听着,有我熟悉的调子,也有我不熟悉的,大都是些当地的民间小调。
白天不觉得有什么,可到了晚上,老陈的二胡依然叽叽喳喳地响着,夜本就悲凉,加上二胡的凄惨声就更加难以入眠了。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几天,终于有一天晚上,妈妈坐不住了,说:“不行,我要去老陈家告诉他一声,不带这样扰民的。”妈妈这边还没穿好鞋,二胡声突然没了,随之而来,是老陈妻子吵骂的声音,妈妈也停下来静静地听着,情况越演越烈,吵骂声中开始夹杂着一些器物的破裂声,大事不妙,这老两口肯定打起来了,妈妈赶紧提起鞋跟出了门,我也睡不着了,一溜儿地爬起来,和妈妈跑了出去。
越往老陈家走,吵闹声越大。
妈妈敲着老陈家的门,伴着狗吠,老陈妻子来给我们开门。夜色中看得出老陈妻子头发散乱,这不,一开门看到我妈,老陈妻子就呜呜的哭起来。边哭边踢了狗一脚:“叫什么叫!”我和妈妈随她进了屋,暗灯下,屋里一是一片狼藉,这时我才看清老陈妻子的脸上已是红肿,老陈背坐在房中一隅,抽着烟。老陈妻子看到妈妈来了,仿佛又多了几分气势,开始大诉苦水。
我着实被这场面吓到了,也不想看到平时喜盈盈的老陈妻子如此落魄的样子,就又偷偷跑回了家。
第二天一大早,二胡声依旧。刷牙时,我问妈妈。昨天到底咋回事儿啊?妈妈说:“这不老陈整天拉二胡,不出去挣钱,老陈妻子就看不下去了。可老陈觉得自己儿女早就成家立业,大半辈子忙活着一口饭吃,这好不容易到老了,自己腿脚又不好,想有个消遣……哎,说来说去,是为了钱啊。这不,一大早,老陈妻子就回娘家了。”
早饭,妈妈和爸爸说了昨天的事,爸爸说:“这老陈啊,也算是可惜了。年轻那会,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才子,毛笔字写的一绝,吟诗作对更是别有风采。那会子过年写春联,都是找老陈,从腊月初开始就陆陆续续有人前来找他写春联,到了年二十九、三十,老陈家几乎被人堵满了,围着院子里的大方桌,老陈就在人群中挥笔下墨,那叫一个神气。再说这二胡,当年老陈可是生产队戏班的主力啊,二胡拉的好,唱戏也是一绝……哎,只可惜啊,当年家里穷困潦倒,没钱供他上学。”
“没看出来老陈还有这般能耐啊,平时看他不言不语的。”妈妈说。
爸爸叹了口气:“是啊,学没上成,没过几年就娶妻生子了,头个孩子是个男孩,可是生下来就得了什么病,花了不少钱,也没治好,就白白地夭折了,本就家底子薄,这病一闹,就更潦倒了。其实,他妻子早就嫌弃他搞这些东西,饭还吃不热乎呢,哪有闲工夫去拉二胡、写大字?后来,老陈为了要男孩,又生了一男二女。三个孩子,日子更加拮据。自从这小儿子出生,老陈就把二胡、毛笔偷偷地放起来了,多少年也没见过老陈拿毛笔、拉二胡了。以至于这村子里的年轻人根本就不知道老陈还有这些个本事。再说,如今春联都是买的,谁也不会去找老陈写了,不过如果你留心,你会发现今年的老陈家春联是他自己写的。”
“哎,昨天老陈妻子就说他整天像大姑娘似的在家倒腾这些,她看着就烦。”
“咋说呢,老陈这些个爱好都丢了大半辈子了,那天我见他,他还说自己这腿脚一日不如一日,不知那天就走了呢,老了老了,也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儿了。这一点,我还是挺支持他的。不过,老陈妻子这么大年纪一个人在外买东西挣钱,心里当然有怨气,老陈作为一个男人也是理亏啊……哎,这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儿,十真十确的理呢?说白了,都是苦命人。”爸爸说。
趁着爸妈说话的空,我拿个馒头出去,跑到老陈家门口,大门紧闭着,联上写着:“冬暖天藏玉,……”下半句记不得了,但这句却记得格外清楚,因为那年的确是暖冬,一冬天没有下雪,大家都是说老天爷怎么怎么着,换到老陈这里却说成是天含着玉,确实新鲜。
没过多久,老陈夫妇吵架的事就在村子里传开了。没人去老陈家劝解,更没人去慰问。只是大家茶余饭后多了一个话题。
我还听孙二狗的妈说:“这么大年纪了还吵架,这老陈也是整天不干正事,如果把拉二胡的劲用到种地上,早就发家致富了。”大家都哈哈地跟着笑。接着她又说:“今年我也去找老陈写春联,这春联还是写的好,买回来的没味道。”大家也一直认同,觉得这春联今年一定要找老陈写,别的不说,省钱是真的。
听他们笑实在没意思,我就沿着夕阳走回家。老陈家坐东朝西,夕阳的尽头刚好抵在老陈宅子里的堂屋前。我走到门口向内张望,看到老陈戴着眼镜正在夕阳下看着什么,门口的狗对我这叫了几声,老陈抬头看到我,对着狗呵斥一番,说:“没事,进来吧。”本没想进入,听老陈这么一说,我的脚不自主地走向老陈。
夕阳下,老陈翻看的是一本厚厚的曲谱,页面都已泛黄,并且是全是手抄的,原来毛笔字也可以写这样小,我心里暗自惊叹。老陈仿佛看出了我的惊愕,于是回屋又翻出好几本曲谱给我看,中间还夹杂着一些毛笔的帖子。老陈好像是对我说又好像是和这些个本子说:“你们都是我这些年走街串巷整理来的哟。你看看,多规整。”随后,老陈拿出了二胡,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二胡,除了那蛇皮做的鼓子,其他我都喜欢。老陈用手蘸了口吐沫,翻了几页旧本子,开始拉起弦子……我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在夕阳中飞舞的手,仿佛要把这一方云霞挣烂。
二胡一天天的没断过,但是再也没有人觉得扰民睡不着了,因为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音。只有哪个亲戚来家才会问上一句:哪来的二胡声?大都也只是回他一句:隔壁的老头。然后就把话题岔开,又忘了二胡这件事了。渐渐的,好像每个人都忘了二胡这件事了,连老陈妻子也干脆和他分居,懒得理会他了。
深夜被梦扰醒,偶尔会听到二胡声。
这时我才会想起,原来隔壁还有个人在拉二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