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耀庭不吭声,静静地看着掌柜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道在琢磨着什么。
掌柜的想着,“西街一枝花”的女儿,容貌自然不会差。他暗自惋惜,刚才在照像馆为了避嫌,没有好好看看那姑娘。他转念又想,那姑娘六岁就到了张家,基本上就是在张家长大的,人品、品行肯定也错不了。
“张老爷,”掌柜的想清楚了一些事情,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你家表小姐的事儿,你说了算吗?”
张耀庭但笑不语,还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嘿,你瞅我这啥脑子?”掌柜的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自嘲道:“都笨死了!娘亲舅大,何况闺女爹早没了,可不就是得舅舅做主嘛。”
张耀庭笑眯眯地开口说:“我能做一多半的主,最后还是要问问孩子她娘,也就是我妹妹的意思。”
“那是,那是,”掌柜的连声附和:“闺女的亲事,亲娘一定要参详参详的。”
两个人言谈甚欢,基本上敲定了分别去征询男女双方的意见,尽量撮合这桩婚事。
张耀庭乐滋滋地回到家,按惯例直接到主院上房给母亲请安。因为是张太太的寿辰,齐婉清、张颖儿和王桂枝几个女性晚辈还在上房,陪着寿星聊天。
张太太端坐在炕头上,齐婉清站在她身边的地上,随时伺候着婆婆的茶水、瓜果、点心的需求。张颖儿端端正正地坐在地上的椅子上,王桂枝娴静地站在她身边。
“给寿星请安!”张耀庭进门就笑着冲母亲行礼,手舞足蹈地说:“祝母亲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看到儿子喜上眉梢的样子,张太太心里高兴,忍不住打趣道:“都是当公爹的人了,也没个正形儿,傻乐呵啥呢?”
张耀庭笑呵呵地说:“娘,托你老人家的福气,今儿还真有一桩喜事儿呢。”
“啥喜事儿啊?”张太太好奇地问。
齐婉清也睁大眼睛看着丈夫,等着他说说是啥喜事儿。
张颖儿无动于衷。她长期不笑的脸部肌肉已经趋于僵化,一幅面无表情的样子。
王桂枝低下了头,觉得啥喜事儿也和自己不沾边儿。
张耀庭也不卖关子,直接说出答案:“今天和汇海楼的大掌柜聊天,给桂枝寻摸了一门不错的亲事。”
“哦,好啊!”“真是一桩喜事儿啊!”张太太和齐婉清同时高兴地笑起来。
张颖儿终于有了反应,转脸看着哥哥,心里百感交集,眼里闪动着复杂的光芒。她觉得愧对女儿,让她拖到现在都没有说亲!她觉得自己何其有幸,有这样的好哥哥时时处处帮着自己安排各种事情!
王桂枝又惊又喜,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喜形于色的舅舅,脸上飞红一片。她咬着嘴唇,更深的低下了头,耳朵却悄悄地竖了起来。
“哪家的孩子?”“谁家小子?”张太太和齐婉清又是异口同声地问。
张颖儿也有些急切地看着哥哥,心里想着同样的问题。
“中华照像馆的小老板儿。”张耀庭得意地宣告,“咱们今天才见过的人。”
“那孩子看上去不错。”张太太率先肯定。
“是个好小伙儿。”齐婉清紧接着表态。她想着,今天刚见了一面,就有可能结亲,还真是有缘呐。她不知道这缘分是自己丈夫主动寻找来的。
张颖儿在脑子里过了一下那个一面之缘的小伙子,感觉的确不错,也表示赞同:“那孩子看上去是不错。”
王桂枝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高大的身影、英俊的脸庞上温暖的笑容,她的心猛烈跳动起来,脸上烧得红彤彤一片,几乎要滴出血来了。她羞得几乎想转身逃出房门,却又十分想听舅舅说下去。她拧着手绢儿,心神不宁,耳朵竖得更直了。
张耀庭在家中几位女子的热切关注下,把和汇海楼大掌柜的交谈中得知的情况,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从李鸣岐的个人情况、家庭情况,到他在K市的发展轨迹,等等,无一遗漏。
张太太牵头,齐婉清、张颖儿和张耀庭一起参与,几番讨论下来,一致认为李鸣岐是个好对象,可以把王桂枝许配给他。当即决定,让张耀庭抓紧时间,促成这门婚事。
张家长辈们的整个商讨过程,都没有避开王桂枝。她在一旁站立不安,脸上的红晕一直都没有褪去,心情随着长辈们的讨论跌宕起伏。听到长辈们的最终决定,她悄悄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屏住呼吸好长时间了。
“咱们桂枝要嫁人喽。”齐婉清见事情说定了,转头看见满脸通红的王桂枝,忍不住火上浇油地说了一句,故意逗弄着外甥女儿。
见姑娘的脸色红得更加艳丽,张太太、张耀庭和齐婉清一起欢快地笑起来了。张颖儿也缓和了脸上呆板的表情,眼神温和地注视着女儿。
“你们都笑话人,我、我,”王桂枝一跺脚,转身打开房门,快步离开了。
“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张耀庭和张太太大声笑起来。齐婉清也抿着嘴笑得很开心,她语气轻松地说出了大家的共识:“桂枝害羞了。”
张颖儿内心也是很欢喜的,可是她真的已经不知道笑是什么样子了。
在男女双方都很积极的情况下,李鸣岐和王桂枝的婚事很快就定下来了。
汇海楼的大掌柜的代表男方家人,张耀庭作为女方家长,迅速且有条不紊地把说媒、合八字、下聘,等等一系列流程走完,婚期定在了三个月之后。因为李鸣岐说,成亲之事要回老家去禀报母亲,方能安心娶妻。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自然没人反对。
张家上下开始为王桂枝出嫁事宜忙碌起来。
张耀庭专门去搜寻上好的木料,请人为王桂枝制作家具。齐婉清亲自出马带着绣娘和王桂枝一起赶制嫁衣。
张颖儿亲手为女儿缝制四季的衣裳。她觉得,活了这么多年,做了许多衣服,只有这回是真正满心欢喜地缝制着。
正在学堂里读书的王桂平也整天和表哥表弟们商量着,要给姐姐准备点啥礼物呢。
张太太反而沉静下来,任由着家里的人忙乎着,她还是每天按部就班地正常过日子。大家在忙乱之中,也都忽略了老太太的不一样。
春花落尽,夏日绵长。
王桂枝的婚期越来越近了,张家的准备工作越发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张太太忽然让人把张颖儿叫到上房,同时吩咐,任何人不得来上房打扰母女俩。
黄昏之前,太阳稍稍偏西,阳光斜斜地透过窗户上的玻璃,洒在屋内。窗外的花枝树影婆娑,遮挡了几分暑气,也留下斑驳的痕迹。
张颖儿推开房门,就看见母亲独自静静地坐在光影之中,身上仿佛镀了一层淡淡的光芒,平静祥和中,渗出一股浓浓的,说不出的哀伤。
虽然张颖儿目不识丁,但她能够深切感受到那种不可言喻的气息。她不能描述,却牢牢记住了这一幕。这是她对母亲最深刻、最清晰的记忆,终身难忘。
张颖儿发现,一向整洁干净的上房里,堆满了很多东西:大大小小的包裹、大大小小的盒子,全都杂乱无章地摆放在炕上、桌上。
“娘,你找我?”张颖儿开口打破了屋里的宁静。
“哦,颖儿来了。”张太太如梦初醒,轻轻摇摇头,招呼着女儿:“过来,坐在娘这儿。”
这世界上,只有张太太一人还是叫着张颖儿的名字。张颖儿感到温暖又心酸。
张颖儿顺从地走过去,在母亲身边的炕沿上坐下。
张太太伸手拉住女儿的手,一边抚摸着比自己的手还要干枯粗糙的肌肤,一边看着女儿僵硬的脸庞,默默地流下眼泪。
“娘,你怎么了?”张颖儿有些慌乱地拿着手绢为母亲擦拭眼泪,同时焦急地问:“娘,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张太太就着女儿的手,擦干了眼泪,缓缓地说:“颖儿,娘没事儿。娘就是、就是—”说着又泣不成声了。
“娘,娘,你别哭,”张颖儿急得自己都要哭了:“有啥事儿说出来,说出来呀。娘,你再哭,我也哭了哈!”
听到一向坚强且淡定的女儿带着哭腔的声音,张太太的眼泪奇迹般的止住了。她拿着自己的手绢擦干眼泪,破涕为笑地说:“都多大的人了,说哭就要哭鼻子啊?也不怕别人笑话?”
张颖儿轻声说:“是娘自己先哭的。这会儿倒说我了!”
张颖儿说完,她和张太太和愣住了,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看到一个青春靓丽的小女孩,也是这样撒娇地和母亲说话的。
阳光渐渐消失,窗外的阴影变深、变浓了。屋里陷入了一片寂静。
在外面学堂读书的男孩子们放学回家了,院子里响起一阵喧哗,惊醒了各自沉思前事的母女俩。
张太太抓着女儿的手,示意她看看炕上、地下摆放的所有物品,然后面色凝重地说:“颖儿,这些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