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芭蕉倒是一直绿油油的,只是那海棠,零落又生发,生发又零落。
朝云托这腮向窗外看去,那些亭台楼阁,香车画舫,芭蕉海棠,都是她所熟悉的,但是此刻看起来又有些陌生。
这是第几个年头了呢?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的心太小了,载不动许多愁。朝云心不在焉的研着墨,墨的香味扑鼻而来,这是熟悉的味道,让她有一种平安的感觉。她铺了纸,拈了笔,却犹豫了起来,她不知道要些什么。
她看见窗外有燕子飞来飞去,姿态优美。她住的楼,恰好也叫燕子楼。燕子春来秋去,年复一年。它们都是黑黑的优雅的小生灵,长的几乎一模一样,今天朝云见到的燕子是不是去年的那一只呢?她不知道。
她喜欢燕子楼这个名字,让她觉得她有所等待,哪怕只是等一只燕子衔春归来。她讨厌空虚的感觉,那让她觉得冷,让她能在三伏天也裹上棉被的那种恶寒。
如今,她是孤身一人了。岁月好像很漫长,又好像很短暂。生死只一瞬,别离却是永久的。朝云的回忆晕染开来,她的回忆是紫色的,是一种伤心的紫色,能让人落泪的紫色。
她贵为相国小女,自小备受宠爱,饱读诗书。她的阿姊贵为皇后,荣极一时。她也被封为女史,心里还得意了好一阵。
和阿姊同在宫中的时候,她几乎不曾把所有的过往忘去,开心的,不开心的。每日与阿姊嬉戏,赏玩精妙的皇宫,她觉得一生这样过也是极好的。然而有一天,一向慈祥的太后却对她发火,将她逐回家中。她不解,却也是乖乖的回了家。
然而她在家中还未呆上半月,却忽闻前朝皇子率兵攻入皇城。一夕之见,这金陵城便易主了。
那前朝皇子,竟然是乔家的公子璧安。她也曾见过他,是个温柔谦逊的人。她不曾想到乔大人一家背负着这样一个惊天秘密,却还能如此安然,如此波澜不惊。人生如梦呵,朝云觉得自己是在看戏,她希望一切只是一场说尽悲欢离合的戏剧。
她倒是不关心皇帝是谁做,也不关心这金陵城是否覆灭。她的心中,牵挂的唯有骨肉至亲的阿姊。她的音容笑貌仿佛犹在眼前,朝云如同雷掣一样瘫坐在床上,痛彻心扉的感觉如此真实。
阿爹阿娘慌忙派人打听阿姊的下落,只是皇宫已经沦陷了,混乱中也打听不出什么。只听闻慕容信仍然安好,璧安是答应封他做庸德侯的,只是要流放边疆。朝云松了口气,想来阿姊也是性命无虞的罢。
及至慕容信出发那天,朝云与父母急忙挤过去送行。只见慕容信一身白衣,面有少见的悲戚。朝云左看右看也没有看见自己的阿姊,她想冲过去问慕容信,然而却被兵士阻拦。
然而一位面目极好身着凤袍的女子却吩咐道:“让她过去。”朝云看着她,她面若桃花,色如春晓,她也坦荡荡的看着她,然而她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恻隐。朝云见她站在身着龙袍,气宇轩昂的璧安旁边,心下黯然,这便是弄玉了。璧安取慕容信而代之,想来弄玉自然也娶阿姊的后位而代之了。
朝云记得弄玉,她还记得那个大雨之夜。那种风雨欲来的闷热感,本来她已经快要忘却了,现在却又重回她的心头。雁西模糊的身影在她脑海闪过,弄玉绝色妖娆的身影在她脑海闪过,秦淮河的桨声灯影在她脑海闪过,蓦地两行清泪从她的粉腮上划过,就像燕子的翅膀,轻轻掠过水面那样。
兵士已经为朝云让开了一条路,弄玉脸上悲悯的神情浓厚了起来,璧安挽住了弄玉的手。
朝云心里木木的,她想找手帕揩眼睛,但却找不到。于是她胡乱的用袖子将眼泪抹去,跌跌撞撞的走向了慕容信。
她看着慕容信深黑色的眼睛,问道:“阿姊呢?”
慕容信白玉一样的脸上掠过一丝悲哀,就像涟漪一样,转瞬即逝。他淡淡的说道:“你阿姊,已经死了。”
朝云一惊,她难以置信的看着慕容信,泪水如珠子一样滚了下来,她的嘴唇颤抖着,喃喃道:“你骗我,你骗我,我不信。”
慕容信上前一步,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罗帕,轻轻为朝云拭去眼泪。他道:“我几时骗过你。”
朝云用力推开慕容信,恨恨的道:“你不伤心吗?你如何能够这么铁石心肠?”
慕容信的脸上的哀戚如同乌云一样层层密步,压城欲摧,他身上的光芒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慕容信闭上了眼睛,良久,他睁开了眼,又恢复了光映照人的风姿。他看着朝云,轻声叹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朝云木木的看着慕容信,只是问道:“阿姊是怎么死的?”
慕容信望着朝云,他摇了摇头,不肯再说话。兵士推着朝云离去,慕容信被押着继续走了起来。
朝云回头,却看不见慕容信的脸了,只能看见他的白衣,在风中悲哀的飘摇。
新朝廷有旨下来,仍是封朝云为女史,又请卫瑞文为相国。
卫瑞文仿佛衰老了很多,家里的每个人都好像衰老了很多。可卿已经亡故了,可悲可叹她的家人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家里现在总是很安静,没有人有心情说话。卫瑞文回绝了璧安请他为相的请求,璧安亲自来了一趟,他看见卫瑞文满脸病容,倒也准了卫瑞文的告老请求。
弄玉赐了很多珠宝玩意给朝云,或许她对她有些愧疚。朝云默默收下了,却从不进宫拜谢,弄玉也不说什么。
日子就这么平淡的过下去,朝云以为自己一生就这样了,就和秦淮河上的一朵莲花一样,自开自合,风露清愁。
忽有一日金陵城又见金戈铁马,慕容信挥兵攻入金陵城,他势如破竹,城中哀嚎一片,尸横遍野。朝云一家也没有逃,就是在家里,却没有一个兵士杀进来,朝云的心里其实是有些失望的。
然而那日吃晚饭的时候才发现若兰不见了,朝云左找右找也找不到他。后来朝云才知道他是出去救一个小旦阮玉儿,却双双被兵士杀害。朝云最喜欢她的二哥,若兰的尸身溅满血污,朝云亲自打了水,默默的替若兰擦洗。卫瑞文和陈霓君在一旁默默的看着,没有人说话,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而悲伤却浓稠到可以闻的见的程度。
卫瑞文病了呵,药石无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打击太大,他再也承受不住了。卫瑞文去了后,霓君也病倒了,不久,也随卫瑞文去了。
朝云最终成了一个茕茕孑立,形单影只的孤家寡人,她也由一个活泼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女子。朝云有时候觉得自己仿佛哑巴了一样,她不想说话,什么也不想说。
慕容信重新称帝,他下了旨让朝云入宫。朝云拒绝了。于是他赐了秦淮河畔的燕子楼与朝云住,朝云倒是去了。
家里的冷清与孤寂让朝云觉得害怕,燕子楼旁是热闹的,朝云需要那热闹中的平安感。
她知道慕容信有时会在燕子楼下徘徊,但是她不愿见他。她不想见他,也不想听他说话,也不想对他说什么。她紧闭门窗,看不清慕容信的脸,只是觉得他的身上的气质仿佛变了,然而她也说不清。
有一日慕容信站在窗外对她说要给她指婚,她便递了一张纸条出去,上面写道:“妾心古井水,难再起波澜。”慕容信默默无语的站在窗外良久,轻叹几声,最终默默离去了。
心情好的时候,朝云也会出去泛舟。周围有很多人会对她指指点点,朝云也懒待管。她和周围的世界有一道隔膜,她只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柳叶桨溅桃花浪,汀洲里鹤眺远方。只是这舟,怎么泛也泛不回十四岁时无忧无虑的光景了。
朝云叹息,关上了窗扉,房间里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她的心也黯淡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日更的我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