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午夜电话
“蒙西，你从来没有问过我跟你去柏林”
那是柏林的晚上8点，北京已经是夜里3点了。我搬来柏林半年了，相对于北京，柏林的冬天要长一些，黑的早一些，雨雪淫肆，如果运气好，一天中也许能在午餐休息时见到一点室外的阳光。湿冷和漫长的黑夜似乎更容易让人思考或者抑郁，或者太多的思考使人抑郁，使尼采走向疯狂的不知有多少天气的成分，但至少让我理解了为什么一个之前几乎从不抽烟的朋友，搬来柏林后开始经常抽叶子来熬过漫漫长夜。
那是一个平常的阴雨天，雨只是淅淅沥沥的下，似乎没有尽头，也绝不会倾盆，扣上外套的帽子也就足够了，不需要打伞。我像往常一样，下了班就走去工作室街对面的超市，想着买个南瓜，炖个奶油南瓜汤，一直觉得那种巴掌大的小南瓜是装饰用的，味道倒也不错，适合单身的人。是的，我开始尝试做一些西餐，附近越南人开的中餐厅实在难以形容，自己想要尝试下厨又经常找不到需要的材料，也就作罢了。好在之前在北京的时候跟意大利室友学过一些简单的西餐料理，倒也可以算是入乡随俗。试想一盘缺东少西的家乡菜估计比南瓜汤更能时时提醒你身在异乡。
这点小雨并不能阻挡柏林人对自行车的执着，马路两侧的自行车道是刚来柏林时同事一再提醒的，固执的德国人可是不会减速的。雨夜行人和车辆都行色匆匆，南瓜和其它果蔬装了满满一纸袋，拎纸袋的手被雨打湿，好在住处并不远。横穿马路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是的，是尼克，一个突然而又遥远的电话，说突然是我真的有一阵没有想起他，有点恍如隔世，上次通电话应该还是我刚搬来柏林不久的时候，平时也只是随便的问候。我们太了解彼此，如果平时问的太多反而好像显得生疏了，这个是我们都想要极力避免的。只是时间的容量是无限的，在你不经意的时候，生活细节的堆积就把人们真实地隔开的越来越远。
电话已经响了多声，屏幕上的雨点模糊了尼克的名字，我把手机在外套上抹了一把，按下接听键。
“喂！”
一辆刚好驶过的自行车与我擦身而过，纸袋被刮破了，东西撒了一地，小南瓜在石头镶嵌的路上滚滑了出去，晃悠悠停在了一颗椴树脚下。骑车人扭过头来骂了句德语，我猜大概是混蛋的意思，奔驰而去。他并没有穿雨衣，回头时散批的头发贴在前额上，衣服已经湿透，一个比我狼狈的人。
“你在哪？”我听到电话那头背景里隐约的音乐声。侧头用肩膀夹着手机，左手托着纸袋，用胸口挡住破掉的那一面，右手逐个把散落的东西聚拢到胸口袋子里抱着，哦，那边还有一个柠檬。
“我跟玛莲娜在外面” 那是他在北京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之一，一个乌克兰姑娘。他们有一段时间住在一起，准确的说是玛莲娜收留了尼克，在他又一次没钱交房租，无家可归的时候，睡在她的沙发上。
“你怎么样？看上去你们玩的很开心。” 我已经听出他的醉意，他的语气里有我们在一起时才有的那种亲密感，一种无所羁绊、无需掩饰、放肆的感觉。当不再是爱人，这种语气里的感觉就显得不适当，就像握手与拥抱或亲吻的区别。只是他醉了，他在给一个曾经的爱人打电话，他有权力放肆，或者故意放肆，谁又能怪他呢。
“我们去了Lantern, DJ是玛莲娜的一个朋友，其实很一般，我们现在外面抽根烟。”还是一贯的挑剔，对不喜欢的东西不会掩饰，他的真实总是让我习性里的事故显得虚伪。坐落在工体西路上的Lantern灯笼俱乐部，是北京仅有的几个有电子音乐现场演出的场地，我们的很多故事在那里发生，包括我第一次见到他。
“上周末我去了一个这边的现场，倒是还不错。” 柏林可以出去玩的场子太多了，小到餐吧、咖啡吧、小酒吧，几乎每个街角都有好几个，有酒有音乐的地方似乎从来都是满满当当；大到各种夜店、主题派对、大型演出，每天都在发生，排队一两个小时进场是常事。我刚到柏林时，还特别跑到名声在外的所谓同志社区，位于西柏林的Schoneberg区, Kleiststrasse大街附近，因为越来越多的同志群体搬到这个区，同性恋酒吧、餐厅、书店、玩具店等越来越多，彩虹旗随处可见，相对的异性恋也都识趣的自动搬离了，每年大大小小的同志骄傲活动在这里举行。只是这个区相对中产，租金并不便宜，也越来越老龄化，现在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个可以安逸晚年的地方。开在十字街的Tom’s吧是一家上年头的老店了，也是我去过的第一家有暗室的同志夜店，曾经的辉煌像它的招牌一样有点蒙尘。一个与我搭讪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问我说你为什么跑这么远来一个同志酒吧，你住的附近就有很多。那时候我才知道，柏林早就无所谓同志社区了，越来越多的场子也无所谓取向，地图上一搜，原来我家楼下就有一家。
“蒙西，今天玛莲娜问起你，问我们现在到底怎么样？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告诉我，我们现在到底怎么样？…” 尼克开始有点呜咽，他是真的喝多了，这个问题其实在我确定要来柏林、我定了机票、我在北京的最后一个晚上、他送我来机场的路上、我们每次做爱之后就应该谈起的，只是我们其实都在逃避。
我卡住了，不知道说什么…
“玛莲娜问我说：蒙西问过你跟他去柏林吗？她说她在开玩笑，其实每个玩笑后面都有一点真，不是吗？蒙西，你从来没有问过我跟你去柏林。”
“问你跟我来柏林？尼克，当时我自己都还不确定在柏林会怎么样。我现在跟别人合租，自己有一个小房间，但还是各种不方便，还有你签证的问题怎么办？柏林也并没有那么容易找到一个工作…这是一个太大的责任。” 这个问题我真的没有想过，是的，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跟我来柏林。我们说过我会回北京看他，或者等他回国，我去圣彼得堡找他，但是让他跟我来柏林，这似乎根本不是一个可以考虑的选择，又或者，潜意识的，我并不确定我是否希望他来柏林。
“蒙西，你知道这些都不重要…”
“我知道，我们从来没有谈过这件事，我以为是我们的默契，我们彼此清楚我们曾经在哪，我们自然的走到了这一步。”这段关系里，我总是比较现实的一个，我的牵挂太多，让我不能任性。
“我们曾经在哪？我们现在在哪？”
“尼克，你知道我不能回答你。” 是的，我自己也不能回答我自己，终于他问了所有他想问的，也是我自己应该问的，但是我们都没有答案。我们像闭目驾驶的列车，经过稻田、经过森林、经过花海、终有一天我们行驶到了早已铺设好的分岔点，其实我们一早就都知道这个分岔点的存在，却像末路狂花一样，偷享了从去年夏天开始的炙热到几近疯狂的时光。
这是一个没有结尾的电话，我在通话中慢慢走回了家，双手已经冻僵，抱着购物袋的左臂已经麻木，外套被雨水浸了半透，身上像是披着铅带，我急切的想要放下所有东西，脱掉衣服躺下来。我站在门前跟尼克说我到家了，要挂了电话取背包里的钥匙，他并不知道我在一个非常窘迫的条件下。上楼，脱鞋，外套背包仍在地板上，把购物袋放在厨房台面上，似乎一刻也不能等，我钻进了被子里，蜷做一团，屋里的暖气不够热，我却没有勇气爬起来把它开大一点。
缓了好一阵，我翻出手机，手指还是僵的，给玛莲娜发了一条短信：“尼克喝醉了，麻烦你照顾他，送他回家。”
等了一会，却是尼克给我回复的：“蒙西，不用担心，我只是想你了，我想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我希望你现在在这里。没有你的北京太无聊了，我想我也要搬走了。”
“我也希望你在这里，”那一刻，我是真的希望他就在我身边，我们抱在一起的温度，他总是喜欢把他的腿伸到我的两腿中间，“你想搬去哪？”
“我还不知道，也许上海或者香港。”
“但是你的所有朋友都在北京”
“但是所有地方都没有你”
半晌，手脚终于又暖了回来，饥饿战胜了疲惫和欲望，我挣扎着来到厨房，把纸包里的东西一个个拿出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小南瓜，这时我才想起，它滚到了那颗椴树下面，我把它忘记了。
